艰苦的煤矿人生 难忘的矿区小路
人生像一条婉延曲折的小路。 前苏联歌曲《小路》,是我最喜欢的歌曲之一,它歌词中的“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带我通向迷雾地远方——”歌曲所展示的优美旋律和深邃的意境,深深地打动着我。我常常用手风琴一遍一遍地反复拉着《小路》,默默地陷入对过往岁月的回忆之中。
我走过各种各样的小路,其中有不少是颇有知名度的小路。比如登泰山的小路,泰山的路十分的崎岖艰难;也走过越南的胡志明小道,那也是充满神奇传说的路。但这些路,都并没有在我的心灵中留下多少深刻的印象。我心中有一条最神圣的小路,却是半个多世纪前的矿区的一条小路。
这条路就是漳平煤矿的四号井工区与五号井工区之间的山路。这也是许多漳平煤矿子弟们共同的岁月记忆,也是一条让矿区的子弟们神牵梦绕的小路。这条矿区的小路,伴随我走过了快乐而艰难的少年时代。 我是从三年级开始就要天天走矿区的山路上学的。走山路是矿工子弟学生每天的“必修课“。因为早上你只有早早的起来,才能在学校上课之前赶到三、四公里之远的小学课堂。四号井工区在建设兵团时是一师四团的一营,有三个连队。五号井是二营五连。当时矿中没有高中部,只办有初中,学校也编入一师四团,为五七连,是从走五七道路中取意的。
这条山路,其实足有半小时之长。路是从四号井工区煤台边沿着山岭向下走的。 先要过一座小水泥桥,这座小桥要跨过两山之间的沟壑,桥下的溪水是黑色的,因为水是从远处的矸子山上下来的,而矸子山的矸石中本身就有许多掘进煤混在其中。一到下雨天,雨水就从矸石中将煤冲了出来,因为不断有新的矸石从井下用矿车提升上来卡在矸子山上,因此矸子山下的这条溪水在雨季几乎都是黑色的,它在五号井混入一条从大瑶工区流出的小河,然后再向前两公里多,并入一条从双洋公社下来的大河。这条大河属于九龙江上流的一条支流,就叫双洋河。 虽然有矿井水的污染,水的色泽不好看,但水质还是没有什么毒性,河中还有不少的鱼。 这条上学的路是石子路,由一块块小条石和方石修筑而成。路的两边都是高大的松林和柯树。除了平日路上落满了松针,到了秋天,还有一种果实也落在路边,是一种饱含着淀粉的果子,也叫毛栗。最难忘的是路边还有一块刻着“建设祖国”字样的石碑,那是五六十年代人们的精神理想与初心,也深深影响着煤矿子弟。学生们早上从这条路下到山岭的坡底,到了傍晚放学了,才能从山岭下上来。这时的困难并不是路程,而是小学生们个个都已经饥肠辘辘了,几乎没有力气沿着早上的山路再走上来。但是此时山岭上就有一种会叫的寒号鸟开始发声了,同学们虽然都听惯了这种只在傍晚才叫的鸟声,但总还是加快了回家的步子。
四年级的任课老师主要有两位,一位是长相漂亮、身材挺拔、且美丽温婉的女兵团战士,她是长汀来的女知青,名叫钟希华。钟老师讲话总是轻声细语,她尤其尊重和爱护学生。有一次她发现班上的一个学生在劳动中无精打采的,有学生告诉钟老师,这个学生是生病发烧了,钟老师用手摸着她的脑门简单试了一下体温,就立即弯腰背起她向一公里远的五连卫生所跑去。她在做人做事和人的性格养成方面,她给孩子们做出了很好的榜样。
而另一位是退伍军人出身的老师雷战林。雷老师是江西人,虽然性格火爆,但他很有才华,教学也认真且执着。尤其是他的京剧唱得很好,京胡也拉得很专业。现在已经老了的我们,依然还能唱出一些样板戏,如《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红灯记》等八大样板戏的曲目,那都是雷老师教会我们的。有一次我们上山为学校打柴火,可突然变天了,一时电闪雷鸣,学生们都感到很害怕,带队的雷老师就在此时立即组织大家高唱沙家浜“要学那高山顶一青松”,这使学生们深受教育,个个干劲倍增,那天的柴火打得特别多。
当时煤矿的矿中及小学的教育,主要是以学农为主。学校的新校舍、各班级的课桌椅、包括给学生的一点实物性补帖粮,如地瓜玉米等,都是学校组织学生自己动手,通过劳动创造的。我们地种的地瓜地有一大片就在五号井小学新开垦的学农基地——红旗山上,那里有种了近十亩地瓜的黄土地。在施肥的时候,就要将五号井工区的公用厕所全部清空,然后将肥料挑上红旗山垦区。雷老师在这些工作中,都是一马当先的。当时小学生是两个人抬一桶肥料。两位老师则是各用一付担子挑,退役军人出身的雷老师比较关心女知青钟老师,几次要求她换用小桶挑就可以了,但学校劳动工具仓库中的挑子中就没有小桶。钟老师也同样坚持用大担子挑着。
在劳动休息时,钟老师告诉我们,她在当兵团战士之前,是乡下的知青挑肥送粪这活也经常要干的。那时候,常常要挑一百多斤重的担子或者谷子等走几十里山路。学校这样的学农劳动已经是很轻松的了。钟老师与我们这些才读小学四年级的学生聊天。她借用《红灯记》中的台词,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话说得好。并告诉我们——人生其实也就是一条充满艰难险阻的路。而这条路要如何走,也是要靠自己的。不论是大家将来当兵、当工人,现在我们都无法预知。父母也会一年年老去,老师也一样,真正能帮助自己的,就是知识和能力。因此大家首先都是要用功读好书,学好知识和本领。钟老师的话语重心长。 但是在当年,我们这些小学生也才十岁左右,还没有人能听懂,也没有当回事。但我们以后的艰苦人生是应验了她的话。
我高中只读了一年,又到农场锻炼了一年,1978年招工到本省的永安矿务局丰海煤矿,在下属的四八二工区当了一名采煤工人。丰海煤矿的前身是福州煤矿,曾经是七十年代初省会城市福州市办的矿井。丰海煤矿的最高年产量曾达到58万吨、职工最多时有2200多人。四八二工区当时是福州煤矿设立的采煤工区之一。
早期的矿井文化生活条件几乎是个空白。遇到星期天或者休息日,我常常就会从丰海煤矿山顶上的482工区走下来到矿部,或者再花六角钱坐车到永安城里的市图书馆看上一天的书。傍晚回到丰海矿,从主井边的一条小路,再花半个小时走回到482工区。与原先漳平煤矿四号井通向五号井的小路比,这条工区的小路就更难行走了。因为这条小路并不是一条正规的路,而只是一条山溪道。人们只是在水溪边与树林边之间的交接处的杂草丛中行走。山路与工区是直上直下的距离,要比走公路少绕不少盘山道,因此也节省了时间。走的人不少,慢慢就有了一条路的样子。走在这条煤矿矿部井口通向采煤工区的小路上,我终于领悟了小学老师钟老师当年说的那番话的含意。
煤矿人生的艰难,非经历难于想像。当年从漳平煤矿招工到永安矿区的漳平煤矿子弟中,后来有人因工伤残疾、也有的甚至牺牲。有一位谢姓的工友,他是一个在乡下长大的漳煤子弟,是与我同一批招工的,他在井下误入七采区盲巷。我佩着呼吸器冲入现场,发现已经太迟了,抱起他的身体,感到是冰凉的,他已经因瓦斯中毒身亡多时了。不少知青矿工和一些漳煤子弟,因为受不了煤矿采掘工作的艰辛而辞职出走。482工区是采立槽煤为主的,立槽煤是垂直的煤层,极其难采,冒顶的事,几乎每个班都发生。我也曾在井下的立槽煤层中,被冒顶压埋过两次,也被关堵在采面近十个小时,几乎就窒息死掉。我的脑门和左膝盖处就有两处塌陷,几十年都无法平复。
煤矿是锻炼人的能力和考验人的意志的地方。在我的挎包内,长年都装有一本人社版《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长篇小说。我多年间阅读了不知多少遍,书翻旧了,又再重买了漓江版的。当然我也阅读了当年路遥创作的《平凡的世界》,这些以人生和奋斗为主题的文学作品也曾给予我巨大的精神力量。我性格中除了遗传有母亲坚定的心理特质、也有父亲在那个特殊年代形成的对凡事认命的秉性;肯定也有在煤矿小学和初中劳动中,得到的锻炼以及许多优秀老师教诲的因素。我先后在井下采掘、矿山救护、安监等采掘性质的岗位累计工作了十五年,在矿务局政治部、党工部、矿井书记等党务宣传岗位工作了二十多年。退休前,我还在丰海矿带班下井,一个月就下了二十天的井,并且都是按规定八小时跟班。在2014年底退休,我累计在煤矿工作了三十八年。在煤矿走完了我的大部分人生,成为当年到四八二工区当采煤工的那批知青和煤矿内招子弟中最后一批从丰海煤矿退休的人员。
当年班级的劳动委员姓胡,他在十多年前就从另一个煤矿办理了提前退休,他在微信上告诉我,他提前退休后跟着亲戚去了非州的小国马拉维。他从浙江进服装、从莆田进鞋子,还办了矿泉水厂,通过做生意赚了不少钱,在马拉维有自己的别墅,开着途锐。他每天也都会在四号井工区子弟群中发送问候给发小同学们。我想他成功的因素中,肯定有煤矿岁月艰苦历练的成分。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有一些文笔好的四号井工区的矿山子弟在写对煤矿对兵团的回忆文章中,都提到了这条煤矿子弟上学的小路。我有一个同班女同学姓田,她是四团一营营长的女儿,她家有三姐弟都走这条小路上学。后来她成为省直机关的一名厅级干部,而且她同时还是诗人和作家。退休后,她不仅自驾重返漳平煤矿旧地重游,在回忆文章中,也提到了这条让她难于忘怀的煤矿小路。她告诉我,她父亲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中都负过伤,都没有什么大碍,但却在四年的建设兵团煤矿工作中,在煤矿井下受了严重的工伤,成为一名伤残军人,可见在煤矿工作的极其不易。
我退休后潜心煤矿小说的创作,其间经常到矿区去进行田野调查,有时也是通宵达旦在电脑前打字,真正体会了一把路遥所说的“早晨从中午开始”的那种深陷于小说创作的疲惫,我终于花六年的时间,连续写成并发表了两部非虚构风格的、煤矿题材的《血色枫林》与《杜鹃岭逸事》长篇小说。我的初衷就是想借助文学的力量,让后人能从中了解并记住福建煤矿两代人艰苦创业、建设祖国的理念、故事和豪情。至目前,这两部小说累计已经有近三十万人次的阅读点击量。
我在六十岁那年,又特意从厦门乘动车到双洋火车站,下车之后联系矿里的车,又回到已经完全荒废的四号井工区。重新走在那条通往五号井工区的小路上。这条小路已经长满参天蔽日的高大树木, 这让我心中涌起无限的感慨。当年煤矿小学女教员钟希华对小学生们讲的那番话,依然在我耳边回荡着。她与那批兵团战士,现在应该也都有七十多岁的年纪了。而我们这批50年代、60年代的与漳平煤矿同龄的矿山子弟,现在也都成了新一代的退休老人,有各自不同的人生,但人生之路还是要继续走下去。
对一个老矿工、煤矿子弟、煤矿的幸存者而言,人依然活着,能生活在阳光下;看着蓝色的天空和变幻的云彩;能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感受着青山绿水;有家人的陪伴,子女有份稳定的工作,家人身体健康、精神充实、衣食无忧,这就是我这样的、处在社会底层的老百姓的实实在在的幸福生活了。我常常这样想,生活虽然依旧不易,但有煤矿人生“这碗酒垫底”,还有什么样的生活困难不能从容应对呢?
时间:2024-06-17 13:00:22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