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导游与副主任

　　导游
　　
　　这可恶的天，怎么老是下雨。这天，什么时候上面聚满水，现在，一股脑地全泼下来，那架势，像要把地面淹没掉。
　　我喜欢雨，特喜欢。小时候，一见到雨，我就会莫名地兴奋，冲进雨里，与伙伴们一起脱掉衣服，光着上身，在雨中追逐、叫喊，挥舞着手里的衣服，像个疯子。当然，倘若有闪电，是不敢这么放肆的，非但不敢，还得躲在家里，把门关起来。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非但不喜欢雨，相反地，却恨起雨来。
　　这恨，也不知道从何起。我努力地回想，但记忆中却模糊不清。后来，我干脆就不想了。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没有理由的。很多事情都这样。
　　我身穿着雨衣，脚穿雨鞋，但全身还是湿透了。路上行驶的车辆，缓慢地走。面对大自然的狂风暴雨，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得了的，因此，妄图征服大自然的人类，最终回被自然吞噬掉。我刚才忙着组织人，上车下车的，不觉得冷，这会儿，把游客全都送上车了，我静了下来，冷风一吹，顿时连续打了五六个喷嚏。耳朵嗡嗡地响，眼冒金花——全车那么多人，他们刚才很关心的问我这问我那，但现在，没有人问候我一句话。
　　医生说，我这两天是不能淋雨，若淋雨，病情将不会好转。看现在的情形，不要说好转，能不恶化就已经不错了。再说了，我的身子，哪里那么娇贵，只要回到租屋里，洗个热水澡，然后好好地睡一觉，一切都应该没事了。我能好好地睡上一觉吗？记忆中，自从干起了这份谋生的活。
　　我心热，但手脚却冰冷，我头痛。我不想讲话。我跟游客们说，你们自己慢慢看看，行不，我到山顶上去等你们。
　　“这怎么行呢。我们是交了钱了的，你怎能把我们撂下不管呢。”
　　“你不介绍景点，那我们不是白来了。”
　　“呵呵。怎能不管你们呢。我也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我强挤着笑，说，“这雨，可真是的，怎么就不停会儿呢。不过，有了这雨，大家就可以随处看到瀑布。那大大小小的瀑布，在晴天是没有的，是别有一番味道的。”
　　我转移了话题。我觉得自己越来越成熟了，也越来越虚伪。
　　“这雨真可恶。昨天不是还好好地，怎么我来就下雨了呢。真扫兴。”
　　其实，这雨，在这个时候下，还是蛮及时的。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下雨了，电视上都说，有的地方，地里的秧苗都快枯死了。看来，即便再好的雨，让某些闲人不尽兴了，还是遭到咒骂的。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也是如此吗？你对他有利，他就说你好；你成了他前进的绊脚石，跟他有利益之争，你再好，也会成为他的仇人。
　　再好的兄弟，一谈到感情，就变了。
　　我做导游好多年了，见识过成百上千的人，哪种人没见过。也就是刚才，我稍微慢了些，就被游客抱怨了，说我服务态度不好，要投诉我。
　　刚才我慢，是因为肚子不舒服。而在组织队伍之前，我得忍着。我等人员都到齐了，才请了个假去厕所，回来慢那么一点，让他们等了两三分钟，就被说了。有点人性不？我等他们那么久，我都没说一句怨言。有钱就是上帝？能不能换位思考，大家都是受过良好国民教育的人，不求能处处为他人着想，能体谅一下行不？哎，不说了，谁让我吃这碗饭呢，要是不吃这碗饭，也就不用忍气吞声地受这鸟气。拿了人家的钱财，就得受他人的气。这是千古不变的定理。
　　真后悔，当初怎么就学了旅游专业呢？就因为喜欢旅游？看来，爱好一旦被束缚，成为生活的依靠，便转成累赘，厌恶。
　　终于下山了，结束了，好累。我一个人在雨中拖着沉重的步子独自行走。刚才，我身边还围着一堆人，但是，现在，一个人也没了。
　　咦。走在我前面的那仨人，不就是我今天所带的团里的人吗？我赶上他们，跟他们打招呼。他们将我看了看，冷漠地点了点头，不说一句话，继续赶他们的路。我停住，看着他们远去，背影从我的视线里消失。记得，刚才，也就是在三个小时之前，他们还高兴地跟我交谈，问我这问我那的。可是，三个小时之后，我们再碰见，却连句话也不说。我们好像成了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人与人之间，怎么会这样呢？难道，只有金钱关系、利用关系吗？
　　早就该想明白了，怎么还在这问题上纠结呢。我碰到这种情况的还少吗，还问——我只是不甘心。
　　雨中，我的身子，有如风中的柳儿，在雨中晃动，快要倒下的样子。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坚持地回到租屋里的。我记得，好像我身旁有紧急地刹车声，有人叫骂声。我好像还冲着人家吼：“你撞死我好了，那样我就这么累了。”
　　我发高烧了。我躺在床上。多想喝杯热水，可是，我浑身无力。我起不了床，更不用说，要给自己倒杯热开水了。
　　有热开水吗？谁给我烧的？那么多的人，有谁？
　　模糊中，我好象见到了母亲。她给我端来是热开水，喂我吃药，给我盖被子，坐在床边，守着我。
　　“妈。”我喊。
　　“孩子，别动。好好睡。妈在你这呢，你放心。妈不会离开你的。”
　　“妈。我好累。好累。”
　　我安然睡去。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回了老家，见到了母亲。
　　“孩子，你瘦了，更黑了。”
　　我跪在母亲的怀里，泪流满面。
　　
　　副主任
　　
　　我升职了，由普通科员，升为副科，任办公室里的副主任一职。
　　升官的第一个好处，那就是工资涨了。我应该高兴。可是，我一点儿也不高兴。
　　“恭喜薛主任。以后可要多多照顾我哟。”科员老赵见我到，说，语气怪声怪气，让人打寒颤。
　　老赵在办公室里，资历比谁都深，但是，由于背景不够强大，五个人的办公室里，他干了快二十年了，仍只是个普通科员，什么好事都摊不到他身上，什么难事都叫他去做。老赵就像跑龙套的，怎么活都干。老赵说这话的语气，跟先前完全不一样。先前虽谈不上温暖，但至少不这么的僵硬冰冷，有如把锋利的匕首插我胸口。我没敢正视老赵。本来，这位置，应该是他的。在此之前，我还答应说肯定投他的票，希望他升职。没有想到，竟然是我升职。因此，我即便如何地解释，也解释不清楚。在老赵的心里，他一定认为我是个狡猾的，城府很深的阴险小人，当面说一套，背后做一套。
　　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子。看来，我还是去跟局长说说，将我名字从提拔的名单上删了。可是，我能去吗？我若是去了，后果说不定更严重。再说了，都公开定下来了。我这么一搅，得罪了领导，今后，可就等着穿小鞋咯。
　　“小薛，上午的事，是个误会。请你别跟别人说。”
　　“局长，你放心好了，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我反复强调地说。
　　“小薛真是聪明人。将来肯定大有前途。”
　　“局长，您过奖了。我要是有作为，有进步，还得望局长您多多提携。”
　　“小薛，你今年多少岁了？”局长问。
　　“我今年28岁。”
　　“属龙的。怪不得——好好干。”
　　我跟局长的这次秘密谈心，是在一个安静的、高雅的地方，是局长请我过来的。我不知道局长找我有什么事，总之绝对不像他在电话中所说的那样，没什么事，随便聊聊，关心关心同事而已。局长之所起请我，且是这么迫切，舍得花钱，在这么个不容易碰到熟人的地方。那是因为在上午，我碰见他和单位的小惠，他抱着小惠，亲小惠俏丽的脸，两人满面春风的从宾馆的房间里出来。当时我恰巧经过。我没有想到在那地方见到他们俩。局长也见到了我，怔了两三分钟。
　　“局长，您好。我同学来我们这旅游，我帮他订房间。这是我同学，小吴。”我尴尬地指着我旁边的同学，对局长说。
　　“喔，小薛呀。好呀，同学来，该好好招待。我跟小惠来找个客人。下午还有个会议，我得赶着回去。”局长没看我，边走边说。局长的脸，拉着，阴沉沉的。
　　“局长，要不我送送您。”我问。
　　我想乘机解释。
　　“不用了，你忙你的吧。”
　　看着局长进了电梯，我呆在过道上。
　　“完了。我这回真的完了。我怎么就碰上这等事呢。”我说。
　　“那也不一定。说不定是好事呢。”同学说。
　　一个上午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下午，我就接到局长的邀请。
　　“去还是不去呢？”我问老同学。
　　“去。怎能不去呢。是好是坏都得去。不过，我预感，是好事的可能性比较大。”同学朝我神秘地说。
　　“好事。能不出事就是好了。”我心里嘀咕。
　　我硬着头皮赴约了。于是，就有刚才的见面。而在此之前，局长可从没找过我，更不用说请我出来，跟我谈心了。那天谈话之后没几天，任命文件就下来了。所以，我说，我升职的事，我自己都不知道。可是，没有人相信我说的话。
　　“我看他还蛮老实的，谁想到。那都是装的。要不是这事，我还被他蒙在鼓里呢。真是后生可畏呀！”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呀。”
　　“薛副，早。”
　　五个人的办公室，自从我突然升了副主任之后，我感觉到，我跟他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们不再同先前那样，毫无顾忌地说笑话了。很多时候，本来他们正在高兴交谈的，见我进来，全都停住了，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我朝他们尴尬地笑了笑，可他们都装看不见。我小心地走过他们的办公桌，浑身不自在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静悄悄地，空气似乎凝滞住了。
　　离下班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四十分钟，二十分钟，十分钟，……下班了，各自不支一声地离开，成为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