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父亲

　　父亲（1）
　　
　　“跳呀。你要是真跳下去，我就认你是我爸。要不然，你所说的，都是假的，都是在装，是在骗人，在骗我。”
　　我站在楼顶的水泥护栏上，儿子在距我大约10米的隔热板上。我可以清楚的看到儿子的脸，他的表情：很淡定。普通话不怎么好的他，这回一个个字的，从他那张大嘴巴的里准确地吐出。
　　看着儿子，我感觉我跟他之间的相距不只是10米远，而是太阳与地球般的遥远。我们曾经那么地肌肤相亲过。我抱着他。我做马让他骑。我没有想到，我亲自一把手一把手拉扯养大的儿子，长大了会这么对我。我前世倒底造了什么孽？遭如此的报应。是的，我的确没能像其他的父亲那样，给他财富，给他地位，让他接受高等教育，让他过着上流社会的日子。甚至，哪怕是给他安排份低微的，稳定的工作，我也做不到。我穷，我工作低微，为此，他的穿着低廉，伙食简单。因此，同学没少耻笑他，欺负他。为我，他曾经跟同学打过架，弄得额头上有道疤，疤痕很深，使得后来用人单位见了面，都以为他是个混混，不敢要。用人单位有的误以为他是刑满释放人员，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给。他处处碰壁。他找不到一份工作来养活自己。他想做生意，又没有本钱。
　　我是养大了他，也是我害了他。他说的没错。因为我的身份卑微，收入低，所以，他遭受同学的歧视，被冷嘲热讽。他的性格因此变了，变得脆弱，变得敏感，变得孤独，变得自我封闭。他恨所有有钱的人，他渴望自己能够一夜暴富。
　　“你看看人家的父亲。你也配作父亲？我恨你，恨你一辈子。”儿子对我吼道。儿子的眼里，喷射着凶狠地，如狼般的目光。我看见儿子，看着他那张熟悉的，像极了我年轻时的脸，眼里噙着泪花。
　　面对儿子的吼叫，他的无助，身为父亲的我，很想过去拥抱他，安慰他，告诉他，这个世界，有许多比金钱更重要的东西值得我们去珍惜、拥有，比如厚道，比如勤劳，比如爱心，比如亲情。这些，只要你学会宽容，学会珍惜，学会爱，你都拥有。你想要什么有什么。但是，我不敢走过去，我怕他拒绝我。
　　儿子被金钱迷惑住了，他已经陷入金钱眼里，看不到比金钱更可贵的东西。他不懂得自己现在有多幸福：他拥有爱他的亲人；他四肢健全；他头脑灵活。人最大的不幸，是只看到别人的幸福，却看不到自己的幸福，享受自己的幸福。
　　我会死去的。我不会拖累儿子。我不需要儿子的抚养，成为他单薄背上的沉重负担、累赘。但我不会现在就死去，且是以跳楼的极端方式。那会让他永远背负着逼死父亲的罪名，那会让儿子在他人面前抬不起头。我可不想让儿子过着活受罪的日子。可是，他明白，体会我的苦心吗？
　　我真的没有骗他，从来没有。
　　我朝楼下看，楼下人头攒动。有的人对着楼顶的我，用力地，高声叫喊着，“快跳呀，跳呀。我还要赶路呢。”
　　我不恼。对他们，我只有可怜。他们只是生存着，而根本没有活过。他们哪怕再有钱，也只是守财奴，也只是没有心的，如同恶鬼般的人。不，他们不是人。
　　我不希望我的儿子也跟他们一样的冷漠。我希望他能够有爱心的，快乐的活着。可惜，我的教诲，在金钱面前，在以金钱凌驾一切的面前，不堪一击。儿子视钱如命。这是我的过错，是我没有教育好他。
　　孩子，我的好孩子，父亲走了，你要保重，你要好好地爱你的儿子，像我爱你一样的爱他，教育好他。我走了，永远地走了，当你看到床上的字条时，我已经离开你，去另一个，你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空间。你不用担心我。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我还有些力气，我还能劳作，我还能养活我自己。想想儿子看到我留言，他会是怎么想的呢？很想知道，很想亲眼看见。看他痛哭地喊我回去的样子。——这样的情景，会有吗？
　　“爸，您不能就这么走了，丢下个我。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呀。爸，您醒醒呀。您别走。我都答应您。我听您的话，我不会再让您生气。我会努力地去找份工作，哪怕再苦，我也不怕。”
　　一辆灵车从我身边驶过，车上，披麻戴孝的年轻人，满脸的泪水，哭喊中，尽是撕心裂肺的痛。
　　我注视着灵车淹没于车流中，消失，然后，对着夕阳挥挥手，从容离开。至于楼上，我的儿子，我不想再去知道，他这个时候的表情。
　　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让自己留着一丝的幻想，以便心存点希望。
　　
　　父亲（2）
　　
　　“爸，你走吧。你要真是我爸，你就马上离开我家。”
　　“儿子——”
　　“你要是不走。你儿媳妇可要跟我离婚，我这家也就不成家了。难道你忍心让自己儿子原本好好家没了吗？爸，算是我求你了。”
　　“可是，我——”
　　“爸，你要说的，我都知道了。你还是别说了。你的行李、东西，我已经帮你收拾好了，就在门口那。你自己拿好，别落下。”
　　“我——我只是想——”
　　“爸，我知道了。快走吧，要不，你儿媳妇就要回来了。她再撞见你，又跟我吵了。我可再折腾不起了。”
　　儿子推着我出门。
　　我看着儿子，儿子低着头，没看我。他不敢看我。我想说什么，聪明的儿子都拦住不让我说。其实，我还有什么要说的呢，儿子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这个亲爸的，总不能因为自己，让他的家庭破裂吧。其实，我只是想跟他说，我有一本存折，存折里有点积蓄。我想把存折交给儿子。他比我更需要那笔钱。我把存折放在他的书架上，夹在第二层的第二本书里。
　　“那我走了。”
　　我转身走向门口，走向我的行李。儿子跟着我。记得，儿子小时候，在我出门时，总是哭闹着跟在我背后，要我带他一起。
　　我也没啥行李，就只是一个包，一个蛇皮袋。包里装的是我的衣服，而蛇皮袋装的是棉被，这些就是我的全部家当。我勤劳一辈子，把自己的血汗钱全都花费在孩子的身上，送儿子上学念书，孩子成才了，有了工作，娶上了老婆，有了自己的家，自己呢，却只剩下这点家当，啥也没有了。
　　我一手提着包，一手抓着蛇皮袋，神情黯然，失魂落魄地走出儿子的家。我前脚刚出家门，儿子就把门关上了。儿子很用力关门，以致于楼墙震动了三下。我立定。我没有回头。我不想让儿子看到我脸上的泪水。
　　其实，即便我回头，他也不会看我的，更不会看到我脸上的泪水。我可以感觉到，那扇防盗门的厚重，把我和儿子隔开成两个世界的人。走出他家的门，从此，在这个近200万人口的大城市，我就只是一个人走剩下的路了。这路何时是个尽头呀？
　　一个老人，没有固定的生活来源，没有住所，你说，他将怎么过呢？
　　去哪儿呢？我站在路边，看着来往的车辆。这个城市很大，路很宽，有许多高楼，有无数的家，但只有我儿子的家，才是我容身的地方。现在，就连这容身的地方，也没了。我真的不知道，我该去哪里，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容下我。
　　外面下着雨，看天上那片随风浮动的黑云，雨应该马上就过了，等这雨过了，我再走。
　　不行，刚才儿子说了，媳妇就要回来了，要是被她撞上了，儿子今晚又有气可受咯。为了不让儿子受气，为了儿子的幸福，我还是赶紧离开，离儿子的家远远地。我把蛇皮袋背到背上。
　　棉被不重，要是在年轻的时候，就是背上十袋，也没关系。但是，现在我老了，背驼了，没多少力气了，因此，就一张棉被也让我感到沉重。我的腿在抖。
　　雨是从南往北走的，我应该往南走，这样，就少挨淋雨。往南走了几步，我停了下来。不对，记得儿媳都是从南边回来的。她上班的公司在家的南边。我要这么往南走，准会碰上她。我不想碰见她和她的同事朋友，让她觉得尴尬。
　　我转了身，追着雨脚往北走。我全身都淋湿了。我全然不顾。淋就淋吧，不就是生病吗，这样，会死得早些。
　　真可笑，想当初，自己怕老了没人管，没人理，于是，生养了三个孩子，以为这样，到老了，就可以享福了——看看今天，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不生养他们。
　　恨他们吗？可他们都是我的孩子，都是我手心的肉。
　　还是走吧，免得成为他们的累赘，破坏他们的家庭。
　　我哭了。无声地哭着，流出眼眶的泪水，与顺着脸颊流淌的雨水搅合在一起，分不出是泪水还是雨水。
　　我站在桥上，桥下是黑乎乎的河水。记得，两天前，有一年轻人从桥上落到河里，等被人救起来时，已经断气一会儿了。真可惜，那么年轻，有什么想不开的呢。现在，我就站在那年轻人站过的地方。我回头，久久地看着来的路，我多么希望，能见到儿子撑着雨伞追我而来，一路呼喊我。但是，我站得手脚都冻僵了，仍是等不来儿子的影子。
　　不会来的，这鬼雨的天气，这么的冷，呆在家里，多暖和。
　　“老伴，是不是你呀。你变了。你比先前更瘦了。你的背，怎会驼了呢。要不是你带着我给你整的那席被子，我可真认不出你来了。我走后的这几年，看来你可吃了不少的苦。你来吧。我等你很久了。在这边，你就不用受那些苦了。”
　　我好像看到七年前走了的老伴，她的气色好多了。她在河里向我招手。我朝她走去，头上的雨滴，身后的喧闹，等等尘世所有的一切，都远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