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栖身之所
作品名称:天空的蔚蓝色 作者:前世的今生 发布时间:2017-06-29 03:15:23 字数:9150
只见家门口前面的一片空地上·……
有几个男人正把一头野猪按倒在地。估计又是附近山里面跑来的野味,在不知谁的田地里拱了庄稼,被人们拿来惩戒了。一个中年女人已经拿来了一条长凳,和一个大盆,摆放在正中央。几个粗壮的男人用绳子把猪的四个蹄子都牢牢地捆好,费力地将猪抬起来,咣当一声扔到凳子上。镇上叫来的屠户已经从人群里走了出来,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割骨刀,用酒擦着。
“乡亲们!今天咱把这畜生直接炖了,请大家吃肉!”屠户一边擦着刀一边大笑着吼道。周遭围观的人群里立刻爆发了一阵叫好之声。王良明却不然,自己最怕看见这样的场面,赶紧转身就要从人堆里面出去。奈何周围大家挤得满登登的,泄水不通,王良明越往外面挤,反而更会被向中间推。
推推搡搡中,“嗷!”地一声惨叫盖过了所有的喧嚣。也许就是在那一刹那,四周突然安静地出奇,但紧接着下一秒就再次被更大的欢呼声所掩盖。王良明拼命向外挤着,不经意间看了一眼脚底下,红色的猪血已经流到脚边上来了。
顿时一阵眩晕感油然而生。自己从小就害怕宰杀活物的场面。每当逢年过节,城市里街坊邻居某些大户人家的厨房宰杀鸡鸭祭祀,自己永远绕道而行。听见动物在临死之前那撕心裂肺的哀嚎之声,放在原来,总是会让自己心里一阵阵发毛,好久都睡不着觉。
后来全面战争爆发以后,这样的声音,已经不仅仅会让他感到不适合恐惧了,更会让王良明思索,人的生命,是不是也是一样的脆弱呢?想起在报纸上和街坊邻居们口中那些日军在前线惨无人道的暴行,还有各地的军阀乡绅土匪无恶不作的丑态,再加上经历了昨天那么一场可怕的空袭,王良明竟然觉得,人其实和动物也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都是欺负和宰杀比自己弱小的物种,然后任由更强大的物种宰割自己。
当然,还有那个日本飞行员,也是……生命。
王良明强忍着胃里因恶心而产生的剧烈反酸,跌跌撞撞地从人堆儿里面挤了出来。赶紧跑回自己家里面去。妹妹依然还没有起床,母亲这个点儿也不可能回来。王良明悄悄地绕到了院子里屋子背后,看了看四周,确定这个角度四周没有人会发现了,才打开地窖的门。
飞行员百无聊赖地半倚靠在床上,看见他进来了,把一旁柜子上的煤气灯调亮了一点。“外面怎么回事啊?”
“哦。他们在杀猪呢。”王良明面无表情地说道,同时想尽快岔开这个恶心的话题。“那个,”他晃了晃手里的拿的衣服包,“一会儿有个中国的医生来帮你治手,不过呢,这里面目前除了我,还没有人知道你是日本人,所以,”王良明顿了顿,指着飞行员身上的日本空军的军服,询问他,“那个……你需要把这个脱掉,换上我们这里的衣服。可以吧?”
飞行员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的王良明,点点头表示答应,但却指了指自己的左臂,叹了口气:“我这边胳膊完全使不上力气,动不了,你可以帮我一下么?”
“啊……没问题的!”王良明赶忙答应道,因为觉得快没有时间了,也没有再想什么别的。走到床边,飞行员站起身,站在他面前。比自己高出整整一个个头的强壮的男人,让王良明还是不由得感觉到多多少少有些压迫感。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硬着头皮上手就拉开了飞行员的外套的拉锁。
一件又一件,很快那件白色的衬衫也被王良明从他身上扒了下来。在暗黄色的灯光里,望着飞行员后背上棱角分明的肌肉块和强健的肩膀,王良明又感觉到有一点点不自然。胡乱地打开了衣服包,王良明心不在焉地随意拿出一件淡蓝色的衬衫来,帮他把袖管穿好,就要找裤子给他换上。
”等一下。”飞行员突然打断了正在翻找衣物的王良明。“怎么了?”王良明转头问道。
“那个,”飞行员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在王良明眼前晃了晃,“突然没有力气了,你帮我系一下扣子吧。”
王良明感到很无奈,但是对于一个受伤的人来说,这点要求也都在情理之中,尽管方才他还能自己用右手解开扣子。留下了最上面领口上的一个,王良明从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开始逐渐往下系,这也才近距离地看见了的他结实的胸部和校服。伴随着最后一个系上的扣子遮住了他发达的小腹肌群,王良明这才发现飞行员的呼吸有点局促。
“怎么了?又不舒服了?”
“没有没有。””飞行员连忙否认道,脸色似乎有点尴尬。王良明不敢耽误时间,问他能不能自己把皮带解了裤子脱了,飞行员依旧摇摇头。王良明叹了口气,拽住了他的皮带扣,也顾不得想太多,三两下就胡乱把他的裤子扯了下来。
隐约中王良明感觉到有一股腥臭的味道蔓延开来,可能也是他几天没洗澡的原因。王良明悄悄瞄了一眼男人的那个地方,硕大的东西被白色的布裤包裹着,把布已经弄得有些发黄了。王良明皱着眉头,假装若无其事地让飞行员坐回床上去。飞行员的呼吸依旧有些急促,面对王良明的询问却也不说有什么事。王良明也就只得帮他赶快换好了裤子。
“嗯,这些衣服,”王良明拾起扔在地上的日本空军的衣服,打开了角落里的一个箱子,一股脑全都塞了进去,“我先都替你放这儿了,等回头晚上没人的时候我看看能不能帮你洗洗吧。”
飞行员点点头表示明白,王良明这才走到楼梯口,仔细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确认没人之后,才把门打开来,去叫舒莱曼和王大娘。
舒莱曼和王大娘依旧在车里愉快地谈着话,看到王良明走了过来,舒莱曼依旧抢先下车,低声询问王良明事情是不是都办好了。之后才叫上王大娘。之前门外面杀猪的那些人依旧没有完全散去,所以三个人从后面绕到了院子里。
“大学生,”王大娘边走边慢悠悠地说道,“那个人是就住在这后院儿了是吧?”
王良明心里咯噔了一下,后背呼呼直冒冷汗。勉强嗯了一声,焦急地看向舒莱曼。舒莱曼拉住他的胳膊,两个人落在王大娘后面,这才小声对他讲道:
“没事,我就跟她说是你遇见了一个从山坡上摔下来的人,没有告诉她是日本人。”
:“哦哦!那就好!”王良明如释重负般地叹了口气,舒莱曼却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就继续朝前走去。王大娘这时候回头问道:“你妈妈和妹妹知道吗?”
王良明摇摇头,“哎!不敢告诉她们。不然的话……”王大娘却摆摆手不让他继续说下去。“你妈那个脾气确实得改改了,再这么搞,回头要把所有的人都得罪喽!”
王良明感激地答应着。王大娘平时和自己家的交情并不多,但却也是个明事理的人,自己心里之前对母亲的愧疚似乎又少了一点。
三个人走到了地窖里。日本兵看见他们来了,赶紧起身,郑重地给老太太鞠了一躬,“您好!麻烦您了!”
“年轻人,到了这里就是自家人,客套什么。”王大娘笑着招呼飞行员赶紧躺下,一边帮他挽起左边衣服的袖子。“年轻人,你从什么地方来的啊?怎么摔那么重?”
王良明与舒莱曼一下子呆在了那里,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但日本人却不慌不忙地继续用流利的中文回应道:“我从陕西那边来的,想来这边做点小生意,结果夜里没走好,被石头给绊了下,摔到山坡底下了,货物也被人抢走了。”说着还装作难过的样子,轻声叹了口气。
王良明无比震惊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心里仿佛万千只羊驼奔腾而过,却不得不佩服他的随机应变。舒莱曼瞥了一眼日本人,冷哼了一声,转过身去。王大娘自然什么都不知道,依旧笑着安慰他,“没事,货没了,不要紧,人活着,就比什么都重要了。”说着用手指蘸了点药酒,在飞行员的胳膊上摸索着,“等把日本人赶跑了,战争结束了,咱们大家就都有好日子过了。”
“对。”王良明仿佛突然来了点底气一般,语气坚定地高声附和道,“等把日本人都赶跑了,大家都会有好日子过了!”说着有点幸灾乐祸地看了眼飞行员,飞行员却只是笑了笑,闭着眼睛,并不说话。这时候王大娘让王良明到右边去按着飞行员的右手,防止一会儿正骨的时候,因为疼痛而乱动。
王良明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心里有点别扭,但还是把自己的左手按在了飞行员的右手上。可是就一瞬间的功夫,飞行员就反手把他的手攥在了自己手心里,紧紧地握住。王良明想挣脱,奈何飞行员强健有力的指关节就像老虎钳一样,把自己死死地禁锢住了。舒莱曼和王大娘也没有对此表达什么异议,自己要是纠缠这事,反而会让人家觉得很奇怪,也只好作罢。
这时候他突然想到,方才飞行员说自己右手连系扣子解皮带的力气都没了,这会儿怎么拽自己这么使劲?合不成是在耍他玩儿呢?!
王大娘此时已经开始正骨的程序了。她捏着飞行员左臂肘关节的位置,手法老道却又娴熟地迅速在皮肉上动着手指,偶尔伴随着“咔·咔·”轻微的响声。飞行员的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额头上不断沁出密密麻麻的汗珠来,握着王良明的右手力气也越来越大,就是没有喊出来一声。王良明感觉自己的手再这么下去就要被捏断了,但无法挣脱开,只能任由他随意来。飞行员的手掌宽大而粗糙,有些指关节上布满了不知是因为开飞机还是拿武器留下的厚厚的老茧子,硌在王良明的细皮嫩肉上,不禁感觉有点痒痒的。
“咔!”一声响亮的骨头的声音之后,王大娘赶紧让舒莱曼拿来绷带与夹板。“好了,你就这么包扎上,养个三四个月应该就差不多了。”一边帮飞行员固定夹板,一边还不忘称赞道:“小伙子还真是挺棒,身体好,换上一般人都得跟要了命一样嚎叫。”
舒莱曼撇撇嘴,依旧沉默不语。日本人得到了夸奖好像很开心的样子,一面还感谢着王大娘医术高明。王良明坐在一边,暗暗庆幸自己的手终于坚持下来没被日本人捏碎。可是尽管已经结束了“正骨”,飞行员却依旧握着他的手,并没有打算放开,只是力道松了一点。
“你呀,可得好好感谢咱们这位大学生,”王大娘边说边指着王良明对飞行员说道。“咱们这个大学生,心眼就是好,帮着咱们镇子里的人不少忙,还好心眼收留落难的人,你可不能忘了啊。”
“当然。”飞行员笑着点点头,转向了一边正在发愣的王良明,“小兄弟,谢谢啦。”
“啊……应该的,没什么啦。”王良明胡乱搪塞着,避免和日本人的眼神对视。这时候,王良明突然感觉到飞行员正用带了点老茧的拇指腹摩挲着自己的大拇指,异样的感觉霎时间又笼罩了心头。
自己的手依然被日本飞行员握在粗壮的掌心里,因为热,两个人的掌心都布满了汗水,湿漉漉的。王良明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自己仿佛有了某种怎样的依靠一般,让自己觉得心里面……
很踏实。
?!
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短短的两天时间里突然这么多次有了如此之多奇怪羞耻的想法。王良明感觉自己的内心羞愧到了极点,同时一股强烈的冲动感迅速地完全支配了自己,身体完全不再受自己控制了。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猛,椅子都被碰倒了。王良明不自觉地举起了右手,当着所有人的面,
“啪!”
响亮清脆的一声响彻了整个地下室,所有的说话声顿时安静了下来。舒莱曼和王大娘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吃惊地看着眼前右手正按在自己右脸上的王良明。飞行员也被吓了一跳,慢慢扶着床沿爬起来,奇怪地望着他。
王良明只觉得右脸上一阵火辣辣地疼,同时心里更是已经尴尬到无地自容。幸亏自己在最后一秒清醒了过来,没有把手放下去,不然,就真得彻底只能理解为“抽自己耳光”了。
“孩……子,你怎么了?”最先反应过来的舒莱曼结结巴巴地询问。“啊,我…我…我,”王良明语无伦次地回应着,同时继续疯狂地寻思着下一个借口。“啊,哎!差点出事了!我妹妹可能醒了!我得赶紧去看看!”说着也不顾其他在这里的人了,打开门就跑了出去。
接近正午,太阳正当头晒着,让人感觉很炎热,心里反而更加烦躁。王良明一股气跑到门廊里坐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了出来。阴凉处清凉的空气沁入心脾,总算让方才凌乱的心思和焦躁的情绪稍稍平缓下来。他倚在一根柱子上,打算冷静地回想一下这些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可是还没展开思绪,妹妹就又穿着睡衣推门走了出来。
“哥,你还没去上班啊?”王婉宁揉着惺忪的睡眼,打了一个哈欠。王良明有些紧张,悄悄地瞅了一眼房子后面,还没有什么动静,便带着妹妹回到了屋子里。王婉宁还没完全醒,没精打采地吃着碗里的粥。王良明这时候才想到应该给妹妹拿一点从舒莱曼那里拿来的面包和香肠,可是刚才都放在了日本人那里,自己现在也根本不可能再回去取,只能先作罢。
“哥,你说,这战争什么时候结束啊?”王婉宁掰了一点点窝头,泡在粥里就着吃,一边问道。“不知道啊。谁知道将来又会发生什么呢。有一天过一天吧。”混乱的时局,让王良明已经不想再去深究和未来有关的任何事情,只想着哪里平安就去哪里,好似迁徙的大雁一般。
王婉宁也不再继续说话,胡乱两口吃完了饭,就去洗碗了。王良明坐在桌子前,看见窗外王大娘和舒莱曼已经从屋后走了出来。舒莱曼小心地站在窗户旁边,仔细看了看没别人,然后冲王良明招招手,让他跟自己走。
“啊,妹妹,我去上班了。你自己在家里看好家吧。”王良明说着就起身往外走。
“等一下,”王婉宁拿着洗了一半的碗冲了出来,窗外的舒莱曼只好又赶紧闪到一边去。“那个,哥,我们的水彩没有了,可不可以……”王婉宁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她也知道,现在这个年代,能够吃饱饭就已经很不容易,再去买东西来享受,确实有点过分。
王良明无语。半晌,叹了口气,简单地说道:“我看看有没有吧。”
“谢谢哥哥!”王婉宁看见哥哥答应了自己这个“非分”的请求,高兴得都快要蹦起来了。王良明望着她回到厨房去的背影,心里不免有些感伤。默默地出了门,舒莱曼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
“王大娘呢?”王良明没看见王大娘,感到有些奇怪。
“哦,她还要去张四婶她们那里看病,我们就先回去吧,诊所估计很快就要等满了。”舒莱曼带着他很快地又回到了汽车那里,向镇子疾驰而去。一路上,因为是白天,往来小镇的人很多,所以汽车行驶的速度相较之前有些慢。舒莱曼摇下车窗让车子里通通风,不那么闷热。王良明这时候满脑子都是刚才在地下室里尴尬的那一幕,到现在右脸都感觉有点隐隐的疼。幸好,舒莱曼没有再提起这件事来。
“你妹妹喜欢画画吗?”舒莱曼突然发问道。刚才二人在屋子里的对话,躲在外面的自己也是听见了的。王良明点点头,“是,她其实是学艺术专科的,本来都打算考北平的艺院了,但是,后来战争爆发了,就……”
“嗯,都是因为日本人来了!”舒莱曼故意把“日本人”这几个字说得很重,像是故意在讽刺他一般,王良明也不回话,靠着椅背,静静地望着窗外土路两旁绿油油的植被。舒莱曼继续开着车,让他从后座上把自己的包拿过来。王良明照做后,舒莱曼让他打开包,自己拿100法币。
“舒莱曼先生,这是?”王良明有些奇怪地问道。
“给你妹妹买颜料去吧。”舒莱曼淡淡地回答道,一边把车开进了镇子边缘的一个集市里,停了下来。“一会儿记得自己走回来,晚上我送你回去,顺便去接王大娘。”
“舒莱曼先生,这个不用麻烦您了吧。”王良明觉得很不好意思。明明是自己家里的私事,却还得让一个外人来帮忙解决。
“让你做你就做。”舒莱曼从依旧犹犹豫豫的王良明手中夺过皮包,直接拿了100法币塞在王良明手里。“我也曾经有机会做一个艺术家的,”舒莱曼叹了口气,“可惜呀,再也不可能了。”说着便自嘲着摇摇头。
王良明望着舒莱曼的车消失在不远处的巷子里,一股暖流浮上了心头。攥着手中沉甸甸的钱,王良明小心地走进了集市。因为是战争时期,所以各种物资,无论是食物,还是生活用品,都比较紧缺。每次一有货物的时候,大家都是蜂拥来抢,没过多久就会变成像现在一样只有空空荡荡的铺子和零散的商品散落在各处了。
在一个又一个已经卖完了东西的摊位间穿梭着,王良明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头。苦苦寻找了半天,却依旧一无所获。除了一些已经有些发霉变质的蔬菜和一些日用品以外,几乎是什么都没有了。
“听说今年收成特别不好啊。”王良明听到旁边有摊位的人正在小声议论着。
“哎,是啊,听说东边已经开始饿死人了呢!现在大批的人都往这边跑,再过不了多久,咱们这边也要被吃空了。”
“我听说,那边有的地方已经封城了啊!为了怕难民进去吃穷了,都直接把他们推给日本人了!”
“嘘!这话可不能乱说!”一个戴头巾的卖菜女农赶紧捂住身旁人的嘴,同时警惕地望着四周。听到这些,王良明本来紧锁的眉头收得更紧了。恍惚间,总觉得未来很多事情的艰难要超乎自己的想象。
这时,他突然看见身旁一个书报摊底下的,有两支画笔从一个口袋里面露了出来。王良明不由得觉得眼前一亮,赶紧叫住老板,询问价格。
“哎,少爷,您还真是好眼光啊!”油光满面的一个矮胖男人看着王良明穿着整齐的衬衫和衣裤,不像是寻常的普通百姓,赶紧一脸堆笑地迎了上去。弯下腰,男人小心地把袋子提到台子上面来。只见里面除了画笔以外,还有颜料盒,调色盘,画画的纸,几乎是都全了。
“老板,这么一套要多少钱?”王良明看好不容易碰到,赶忙询问价格。“一百二十法币。”男人掰着指头,依旧一脸堆笑地说着。
“什么?怎么这么贵?”王良明感觉到有些不可思议。以前在北平,自己也带妹妹去过美术商店,就算是最贵的颜料,70法币也能够解决问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高抬的价格。
“少爷,您可别小瞧我这个颜料,这个啊,”男人故作神秘般地凑到王良明跟前,小声讲道,“可是从美国淘来的洋货,重庆那边运过来的。”
“这东西还有洋货和国货之分?”王良明头一次听见这样的说法。“那国货有没有啊?多少个价?”
“哎,少爷啊。”男人连连叹气,答道,“这年头,都兵荒马乱多少年了。咱就不算上这日本鬼子侵华的时间,在之前,军阀都打了多少年了,哪儿会有工厂做这个啊?”
王良明沉默不语。他握紧了手里的钞票,胳膊有些颤抖。100块法币,虽说舒莱曼是德国人,资金上要比国人宽裕一些。可是,这么些钱,在这个年代,也是相当大的一笔数字,一下子花这么多,除非是很重要的事情,或者脑子坏了,谁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一个决定。
“哎,其实我和少爷想得也一样,咱们有钱还是多攒点买吃得吧,都快闹饥荒了,人都要饿死了,搞这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有什么用呢?”男人看王良明犹豫不决,也不再逼他,把东西又收回了袋子里,准备拿下去。
“等一下。”终于,王良明还是开了口,“一整套,120法币,拿去吧!”
……
坐在诊所的台阶上,王良明抱着手上装颜料和笔纸的袋子,许久都没有说一句话。舒莱曼先生的100法币,再加上自己倒贴了20法币,基本上就是两个月的生活费了。钱被收进那个男人钱包的那一刻,王良明感觉好像就是心口被人狠狠地捅了一刀一样。舒莱曼倒是没说什么,说买的这个的确是好东西,值那么多钱。不用太在意。
王良明从袋子里取出了那盒很贵的水分颜料。上面是用水彩画出的一个美国女人,正悠闲地撑着伞坐在草坪上。王良明轻轻抚摸着盒盖,光滑的表面,精致的包装,的确和自己原来买过的那些无论是颜料还是其他东西完全不一样。慢慢地拿小刀划开了包装纸的边缘,王良明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盒盖。呈现在眼前的是各式各样的颜料管,琳琅满目。还真够全的,王良明暗暗想着。
午后的天空依旧十分明朗,只是燥热的空气让人不自觉感到心里很烦躁。街上往来的行人很少,除了偶尔有几个工人运着一车又一车玻璃,去给昨天空袭被震碎玻璃的楼按上窗户。
王良明靠在门框边,漫不经心地将一管又一管颜料拿起来又放下。这时候,他的手指停留在了蓝色的颜料区。很多种不同的蓝色,由深及浅,逐渐排开,被赋予着不同的名称。
“深蓝,翠兰,宝石蓝,蔚蓝,淡蓝……天蓝”王良明一管又一管地查看着,“品种还真是够多的啊。”一面自言自语道。他把那管标记为“天蓝”的颜料拿起来,对着头顶上的晴朗的天空,和标签上的颜色对比了一下。
“不像啊。”王良明摇了摇头,又把颜料管放了下来,又抬头仰望着天空。晴天,是很蓝,可是如果要表现在纸上,却又不知道怎样的颜色才真正合适。
或许,那个飞行员应该知道吧?天天在天上飞来飞去的,问问他?
心中古怪的那些感觉再次浮现了出来,让王良明脑子嗡地一声仿佛要炸裂一般。他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努力想要让自己忘掉那些尴尬的事情。一转身,却看见舒莱曼正站在自己身后,无比奇怪地望着自己。
“啊,舒莱曼先生,您忙完了?”王良明慌忙起身,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舒莱曼看着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嗯,咱们走吧。”半晌,舒莱曼终于吐出了一句话来。
在回去之前,舒莱曼又带着王良明去中药铺子买了个中药锅。王良明不知道要干嘛,舒莱曼说等他回去了就知道了。两个人开车回去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黑,母亲已经回家做上晚饭了。看见舒莱曼也跟着送王良明回来,母亲便执意挽留要他留下了一起吃晚饭。舒莱曼想到一会儿要有“特别的事情”,也就没有推辞。
白天那头刚被杀掉的大野猪,屠户给附近的人家都分了。此时家里的餐桌上也多了一碗香喷喷的红烧肉。舒莱曼和王婉宁都吃得赞不绝口,但是王良明却一筷子都不想动,看着桌上碗里的肉,王良明脑海里总能浮现出那头野猪临死前被捆上手脚哀嚎的样子,还有那流了一地的血。
“王良明,吃肉啊,”母亲用筷子夹了一块放进王良明的碗里,“你平时不是挺喜欢吃的吗?来尝尝妈做的口味怎么样?”
看着米饭上被放着的那块红红的肉,王良明感到头皮一阵发麻。但是为了不再惹母亲生气,而且还当着舒莱曼的面,自己也只好艰难地吃了一口。“真是奇怪呢,”母亲笑着对舒莱曼讲道,“这孩子平常老是显我做的菜不好吃,今天有肉了,反而就净逮着菜使劲吃了。”
一桌人哈哈大笑起来。王良明没办法,也只好尴尬地笑着说自己这两天突然想清淡清淡。吃完饭,因为母亲白天在工厂上班很累的缘故,交代了让王良明照顾舒莱曼以后,就早早睡下了。
这倒是让心里“有鬼”的王良明和舒莱曼十分振奋。舒莱曼跑去车上拿着白天买来的颜料,招呼王婉宁。王婉宁非常兴奋地跟着他进了自己的房间准备研究水粉画。进屋前舒莱曼又暗自给王良明使了个眼色,王良明心领神会,等所有门都关上以后,蹑手蹑脚地走到灶台边,从锅里把剩下的饭和菜都盛到一个大碗里,再放上好几块红烧肉,悄悄地出了门。
日本人正在地下室里玩弄着一个已经坏掉的钟表。看见王良明下来了,连忙起身冲他打招呼。王良明不敢再直视他的眼睛,把碗放到桌上,低着头坐在了他旁边的凳子上。飞行员因为受伤的缘故,体力消耗很大,所以狼吞虎咽地刨着饭。王良明看着他往嘴里放着一块又一块红烧肉,不免又想到了白天的那头野猪绝望的眼神,顿时感到一阵恶寒。
“你还要吃吗?”飞行员察觉到他在看自己,夹着一块红烧肉到他眼前,笑着问道。王良明赶忙摆摆手,同时把脸别到一边去。
“哦?你是个素食者?”飞行员有些好奇。
“也不是……”王良明有些不自在地回应道。“就是这两天没什么胃口。”
飞行员点了点头,继续吃着碗里的东西。“吃饱了饭,才能好好干活。”
“是啊,吃饱了饭,你们也能继续打仗了。”王良明小声地回应他。话一出口,自己就又有些后悔了。自己一个人当着一个日本兵面前扯这些?
飞行员却好像并不是很在意,一边继续把碗里的剩下的一点东西吃完,抹了抹嘴,右手一把拽住王良明的肩膀,看着他,慢慢问道:
“小兄弟,你觉得,我是坏人吗?或者说,我们日本人都是坏人吗?”
王良明一时语塞,抬起头,却又正好对上了飞行员那双敏锐的眼睛。那双眼睛好似黑洞一般,在一瞬间,就能把自己心里,脑子里,所有的想法和情绪全部吸引过去一样。飞行员却并没有半点生气的样子,依旧笑嘻嘻地看着他。王良明感到自己又有点慌乱了,连忙想了一个岔开话题的东西:
“啊,……你今天为什么说你是陕西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