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就这样认识了

　　地下室里很安静，除了那个刚刚被飞行员捣鼓好了的钟表在“哒哒”地走着以外，只能听到彼此的话语和轻微的呼吸声了。飞行员把筷子放在已经空了的碗上，推到了一边，右手支在桌子上面，托着腮帮子，瞅着王良明。“你不知道这个典故吗？”
　　王良明摇摇头，有点困惑，模糊想起之前在北平读书的时候，曾经有人讲过这个事情。但是因为过了很久，自己也不是很记得了。
　　“你…”飞行员有点诧异，他以为中国人应该都对这个很熟悉。“你有没有听说过，长生不老药的故事？”
　　“这个倒是知道。好像是秦始皇的传说吧？”王良明点点头，回忆起了早前读到过和学到的一些东西。也就才两三年中断了学业的功夫，自己就快要什么都记不得了。“不过，那个就是个传说而已啊，没什么别的关系吧？”
　　“哦？”飞行员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显然是被王良明的答复震惊到了。挠了挠自己的短短的寸头，日本兵疑惑地问王良明：“小兄弟，你……上过学吗？”
　　“当然啊，”王良明听见日本兵好像是在质疑自己是个“文盲”，有些不满意地回答道。
　　“哦，在哪里啊？”
　　“在北平，原来在燕京大学读社会学综合，本来打算过一年再弄个什么别的科目，不过，”王良明没好气地抱怨道，“你们跑来把北平占了，我也没法继续上学了，一路才跑到这里来的。”
　　日本兵也不介意，只是笑了笑，接着询问他：“你们…平时应该也读很多书吧？或者学些什么的？”
　　“读啊，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法国大革命的理论研究，美国独立宣言，还有英国人写的大宪章什么的，都看过的。还有像……”
　　“你们，不学点支那的古典或者传统的东西？”日本兵感到很奇怪，打断了他。说了一大串的书名，竟全是外国人的著作，没有一个是他们本国的作家写的，更没有介绍本国传统文化的书籍。
　　“是中国，我们不是什么支那。”王良明颇为不满地纠正道，日本兵抱歉地笑了笑，但紧接着就被他接下来的话深深地震惊了，“中国的传统文化都是糟粕。几千年的封建社会，虚伪的礼乐制度掩盖了吃人的本性。中国要是想自强，就必须和自己的过去做彻底的切割，拥抱近代文明社会的成果，向欧美看齐，发展工业，摒弃封建专制，剪掉这些无形的拖在脑后的长辫子，和踩在脚下的小铁鞋。”王良明慷慨激昂地说着，仿佛又找回了当初在燕京上大学时一般的感觉，在并不宽敞的教室里，青年学子高声针砭时弊，讽古论今，一派书生意气。
　　“不仅是这样，更还要…”王良明来了劲，还想继续自己斗志昂扬的陈词，却被日本兵给打断了。飞行员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有些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说得我都有点晕了呢。不过，你们平时都教的是这些？”
　　“对啊，”王良明点点头，“要想发展，要想革新，就要摒弃旧的，拥抱新的事物。要紧紧追随德先生，Democracy，和赛先生，Scientific的脚步，才能自强革新。”说着便反问飞行员，“你们日本的明治维新，不是也是这样做的么？才换来了你们的今天。”
　　日本兵看着他，眼里有藏不住笑意。王良明颇不以为然，“算了，反正你们当兵打仗的都是一帮武夫，只知道做政客的炮灰，去为了他们的利益征战，和你们说这些也是白说。”
　　飞行员这时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笑着问他，“这么说，你也不认为我们这些普通的日本人是坏人喽？”
　　“啊，我没有…不是那个意思！”王良明感觉到话里话外总有点不对劲的地方，但是觉得自己的话也没什么错。可若是要反驳，一时间，也没有可以反驳的合适理由。飞行员却不在给他“演讲”的机会，稍稍坐正了身子，继续说道，“不过，刚才你说的这最后一句话，我还是很感谢你。”
　　王良明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却更是感觉到有点不大对劲，但脑子飞快地转动着，也似乎没有发现自己究竟错在了什么地方。日本兵这时候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张证件，放到桌子上来。“小兄弟，过了这么久了，咱们还没认识呢。你叫什么名字？”
　　“王良明。三横一竖王，善良的良，明亮的明。”王良明简单地答道，心想这个日本人中文说得这么利落，应该能够明白吧。
　　“王…良民？”飞行员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啊，小兄弟是顺民，我当然知道了。我是想知道小兄弟的名字。”
　　“啊，这就是我的名字啊？”王良明一下没听清飞行员说的是“民”，而不是“明”，还以为他已经知道自己的名字是那几个字。
　　“啊？哦哦。”飞行员故作恍然大悟般地哈哈大笑起来，“小兄弟的名字就是顺民的意思啊。好，好，”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良民，良民跟皇军更要亲善。”
　　王良明硬是愣了半天，才猛然醒悟日本人说的是怎么个意思，又羞又气的他有点想要踢日本人一脚的冲动，但是自己肯定打不过他。右手隐隐约约又有点想要抽自己耳光的冲动，好不容易才忍了下来。
　　再让别人看见自己抽自己嘴巴，自己就真的没脸活了。
　　情急之下，王良明突然一把拽过了飞行员托着腮帮子的右手，按在桌子上，在他粗糙的手掌心里不断地反复写出这个“明”字。“是明，不是民，左边是日，右边是月。”
　　飞行员好笑地看着他，装作依然不懂的样子，任由他在自己手心里反反复复胡乱地画了好几遍。过了片刻，合上了手掌，正好把王良明的食指攥在手心里，轻轻捏了两下，“嗯嗯，知道了，是明。好名字啊。”
　　王良明把自己的手指头抽了回来，感觉自己又被耍了一把一样。飞行员把桌子上的证件推到他面前，一面继续说道，“你的名字和之前你们支…啊，是中，国，的那位大师王阳明的名字很像啊。”王良明打开那本证件，“武藤健二”四个黑色的大字清晰地映入眼帘，旁边似乎还有他的军衔，但是王良明并不会日语，所以也看不懂。
　　“小兄弟，”武藤见他不理睬自己，伸手把王良明手里的那本证件拿了回来，“你应该知道王阳明先生吧？”
　　“知道啊。”王良明有点不耐烦地答道，语气里还带了点鄙夷，“不就是那个唯心主义神棍么？什么心外无物，心外无理，都是乱七八糟的封建遗毒。”武藤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半晌，又问了一句，“东乡将军，东乡平八郎，你们这里应该是这么叫的吧？你知道？”
　　王良明点点头，“这个当然知道，他比较有名，不过是之前清朝末年的事情了都。”
　　“嗯，我曾经也很崇拜东乡将军，”武藤长时间被悬空吊着的左臂感觉有点乏，也放到了桌面上来。“原来我们和那时候还是俄国的苏联海军打仗的时候，东乡将军就是靠阳明先生的这样的信念，把当时实力不菲的俄国人打得落花流水。”
　　王良明不说话。他倒是对这个印象很深，晚清积贫积弱，竟然让两个列强在自己的土地上打了起来，一帮中国人还只能做看客，想想其实挺可悲的。
　　“那你现在不崇拜东乡平八郎了？”
　　武藤叹了口气，有点无奈地笑了笑。“可能跟你刚才说的那种想法比较相似吧，过了这么多年。”说着伸手从兜里不知怎么地摸出了一包烟来，但因为手受伤了没法打开。武藤便把打火机也掏出来，一并推到王良明面前让他帮自己点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白色的烟雾在昏暗的煤气灯下萦绕着，给王良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我来这里应该是只有16岁的时候吧，直接被兵部选上去了满洲国。在那边当时局势也没那么紧张，我们那一批去的人就开始飞行训练。”武藤沉浸在回忆里，将往事娓娓道来。“但没多久就爆发了北平事变，然后我就算是首批作战飞行员吧，开始被满洲司令部派去执行一些任务，然后就一直到现在。”说着看了看自己被绷带吊起来的左臂，“昨天是从广岛吴港运过来的一批新战机，军部让我来试飞一下，结果没想到，汽油箱出了问题。不过还好，遇到了小兄弟你。”说着武藤轻轻推开了凳子，站起身，稍微有点吃力地向王良明鞠了一躬，“谢谢你了，王，良，…明。”
　　王良明赶紧站起来让他坐下，自己也重新回到椅子上去，心里却十分复杂。战机飞行员，执行任务，应该就是带去的死亡与绝望吧。
　　“那个…武藤先生，”半晌，王良明声音小得都快要只有自己才能听见了，“你…也经常到城市里执行…任务吧。”想了半天，王良明好不容易憋出了“任务”这个委婉的说辞。武藤看着他，微微垂下了眼帘。默默地点了点头，并不否认。
　　“哎，其实都是一样的。”王良明感觉到心里有点小小的失落。却不料，武藤健二继续说道，“不过我们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战场上执行任务，城市里面，我只去过两次。”把桌子上自己的证件重新揣回兜里，武藤看着王良明，似乎很郑重，但也好像很轻松地告诉他，“你应该有件事不知道。就是我们这个编队，有一个规矩。其他的飞行分队可能没有，或者我不知道，但是我可以保证，我们这个编队，不打老百姓。”
　　“不打老百姓？”王良明有点嘲讽地笑出了声。“那么大的炸弹，投下来，好像的确是死了不少人啊。”
　　武藤却摇摇头，告诉他了一个令王良明更加惊讶的事情，“也就是我们这个分队的长官，他不赞同大东亚战争，所以很多时候，军部下来的要对支那…啊，是要对中，国，老百姓动手的命令，我们这个编队的长官有时候都偷偷押下来，装作没有收到。反正现在这战争打得都快和美国人开战了，消息收不到，这个借口也很正常。但如果是这边的司令部下命令的话，我们也不得不去，不过，嘿嘿，”武藤笑了笑，凑近了王良明，故作神秘地小声讲道，“你知道我们都是怎么操作的吗？”
　　王良明疑惑地看向他。“我们会先往空地扔炸弹。”
　　“哦？空地？难不成还不是哪里人多打哪里喽？”
　　“不是都和你说了嘛，我们是不打老百姓的。”武藤有点不满地回答道，继续讲，“一般…中，国，老百姓听到第一声爆炸就会立刻跑上街，这时候啊，我们的编队就会去城市的另一角找个没人的地方再投第二颗炸弹，把那边的老百姓也都从屋子里面轰出来，让他们赶紧跑到地下去。有时候啊，”武藤又吸了一口烟，“街上要是人走得慢了，我们这边儿就用机枪打屋顶，把那些石块儿砖瓦都打下来，这样人们就跑得更快了，哈哈。”
　　武藤眉飞色舞地说着，好像一件很好玩的事情一般。王良明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聚集在心底，越来越浓。
　　合着他们就喜欢玩弄中国老百姓啊？怪不得自己也被他耍得如此尴尬。
　　“那就不能…不打啊…”王良明看着笑嘻嘻的武藤，感觉到十分莫名其妙和牵强。
　　“我们要是不打，军部会以为出了什么状况，就会派其它飞机来打，那可就真是要死人喽。”武藤换了种比较严肃的口吻答道。“等所有人我们看基本都跑差不多了，我们就到已经完全没有了任何人的地方，捡两个比较破的房子，炸一下，也算是交了差。”
　　王良明听着他继续讲着自己的作战方式，脑海里一面脑补着一大群日本战机在天空中来来回回飞着的画面。越想，越觉得，这样的场景，似乎和某个经历很像。
　　没错，就是昨天，昨天中午小镇的那场空袭，也是奇迹般的，没人死去。
　　一开始，镇子里的人还都议论是不是日军的水平太差了什么的。可现在想起来，难道真的是？
　　……
　　王良明仔细回忆起在那个大楼上面和舒莱曼一起展开纳粹旗时呼啸而过的那架日本战机，因为当时到处都硝烟弥漫的，所以自己并没有看得很清楚那个飞行员长什么样。莫非，当时坐在那架飞机上的，就是现在坐在自己对面的武藤？
　　“那个，昨天下午，也是你们来这里的任务吧？”王良明疑惑地问着他，同时脑海中反反复复出现着那架在大楼上空转了个大弯又消失在远处天边的银灰色战机。
　　武藤却摇了摇头，一脸茫然。“昨天？昨天你们这里被空袭了吗？昨天我恰好不在队里诶。”
　　“哦，这样啊。”王良明叹了口气，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却又有一点欣慰。“哎，真希望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要是当时南京，上海也能…”
　　武藤挑了挑眉毛，凑近了王良明，很得意地说道：“你知道我们长官南京事件以后做了件什么事吗？当时差点…哈。”
　　“啊？什么事？”王良明更加觉得有点好奇，不自觉地朝武藤那本凑了过去，想要知道怎么回事。“那都是第二年了，军部在南京开庆功宴给你们那个汪总统庆祝什么活动。期间吧有个少佐喝醉了，拿着刺刀在那儿说什么自己去年在南京杀了多少多少支……啊是中，国人老百姓。全场当时没人敢拿他怎样，因为那个人是皇族。结果我们长官正好到了门口，听见了这些，你猜怎么样？”
　　“怎样？”
　　武藤右手握成一个拳头，在空中比划了一下，“上去直接朝着那个少佐脸上打了一拳。这一揍可不轻，当场打下来他两个门牙。”王良明被深深地震惊了，感觉到有点不可思议，甚至更准确地讲，是难以置信。
　　“这一拳可得了，”武藤敲着桌子说道，“当时闹得可大了，南京那边的司令部都差点要动军事法庭审判我们长官了。不过万幸，长官在东京那边也有很多政府要员，力保之下，没有受到过多责难。”
　　王良明非常惊讶。原先以为，日本鬼子都是惨无人道，没有任何人性的禽兽。却不曾想，善良的人，依旧也是存在的。不仅仅是普通的日本民众，就连这些侵华的日军官兵里，有人性的人，也依旧像在黑色的石矿中埋藏的金子一样，明亮地存在着。
　　“你们长官还真是了不起呢，如果是真有这么回事的话。”已经见证了太多苦难与哀伤的王良明还是有些无法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这些。武藤却笑嘻嘻地伸出右胳膊把他揽过来，“怎么了？小兄弟不信？那你回头可以问问你们那个叫什么地方来着…”武藤挠挠后脑勺，一时间也想不起那个地方的名字来了，只好继续说道：“我们这边差不多都和那儿的老百姓达成默契了，只要每次看见飞机来，那基本就是我们的。长官和军部那边商量好了，说那个地方是支…啊，是中，国的兵工厂，必须努力打击，要我们编队给天皇陛下立功，军部啥也不知道，就每次都让我们这个编队去空袭那里，而后面的事情呢，你也知道，那个地方的老百姓看见飞机来都不怎么跑了，都慢慢悠悠在街上晃着走去防空洞，搞得我们也着急，只能不停地拿机枪打房顶。”
　　“后来啊，有时候长官也让我们在空炸弹壳里面装上罐头，饼干，偶尔还有大米什么的，扔到街区去，等我们走了，老百姓就会出来捡走。”王良明静静地听着这一切，感到很欣慰，但也很怅然。遇到这些善良的日本人，那里的中国乡亲们，就会在乱世中多一点点安全的保证。可是，在南京，上海，武汉，北平，在一次次真枪实弹的空袭、真真正正见血的扫荡和屠杀中，那里的同胞，尤其是已经离去的，在他们离开人世的这一刻，又是感觉到了多么强烈的恐惧与无助呢？
　　王良明甚至萌生了一个想法，要是那些侵华的日军多些像武藤长官这样的人，该有多好啊。
　　哎！自己竟然在想什么？！王良明感到无比羞愧与自责。这战争本来就不应该有，应该一个日本军人都没有踏上中国土地才对。
　　“那个，武藤先生，你们的人，…”王良明顿了顿，还是犹豫着把话问出了口，“你们的人，对南京，上海的事情…都是怎么看的啊？”
　　“丢尽了大日本帝国的脸。”武藤非常简单明了地回答了一句。“另外你别再叫我先生了，先生先生的，我也才21，还没那么老吧？”说着便摸了摸自己下巴上被修剪地短短的胡茬。“小兄弟多大啊？”
　　“我？今年应该是，19吧，或者20？”王良明仔细想了想，自从战争爆发躲到乡下以来，自己对时间就已经有点没概念了。每天都重复几乎相同的事情，听着外面时不时传来耸人听闻的消息，时间久了，反而有些麻木了。
　　“哈哈，那咱们还真的没差多少呢。”武藤笑着拍了拍王良明的肩膀，“以后你就叫我哥好了，我正好也缺个弟弟。”
　　王良明扯了扯嘴角，感觉到很别扭，很尴尬，只得努力岔开话题。“你们…都是怎么看南京，上海的事的啊？”
　　“不是刚刚说了吗，”武藤依旧简介明了地答复道，“丢尽了我们大日本帝国的脸。”
　　“真的吗？”要是在原来，这样的说法王良明是打死也不会信的。残暴的日军就是一群杀人的野兽，怎么可能还会觉得杀人是一件“丢脸”的事情。“所有人，都是…那么觉得的？”
　　武藤摇了摇头，“也不是。其实我们很多人有看法，但是因为上面有压力，所以很多时候大家也都不交流这些事情。不过啊，自从上次我们长官揍了那个少佐之后，大家好像都勇敢了一点，对从南京和上海那边过来的士兵，都心照不宣，一律不给好脸色看。”
　　“其实后来想想，就算是那些在南京和上海的士兵，他们里面，也不可能完全都没有人性吧。”武藤把手里最后的一点烟头掐灭在桌子上，有点自嘲地笑了笑，“不过谁知道呢？大家都不说，所以很多东西，恐怕永远也都无法了解了。”
　　王良明点点头，“其实，要是这些都是真的，还是真的挺感谢你们的。不过，我们老百姓幸运了，那些我们国家在战场上的士兵，恐怕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吧。”
　　武藤收起了笑脸，静静地站起身，走回床边半靠着被子，呆呆地望着陈旧的地窖天花板。许久，才用有点疲惫的声音回答了他：“毕竟是战争，我们也都是棋子，没办法。”
　　王良明慢慢地推开凳子，默默地收好桌上的碗筷。他心里还是很沉重，毕竟即使是士兵，也是老百姓里过来的，有些甚至还是被抓了壮丁。但是，毕竟这是战争，这一群日本人愿意保护他们眼中的“支那”老百姓，已经相当不容易，自己还能再奢求什么呢？
　　气氛一时间有点沉闷。王良明正准备离开，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没经过思考，就随口说了出来。
　　“那个，如果你们以后还要执行任务的话，其实可以不用打什么废弃的小屋子，最好去炸那些大院，大楼，豪华宅邸什么的。”
　　“哦？”飞行员来了兴趣，坐起身来，直勾勾地盯着他，有点玩味地问道：“为什么呢？”
　　“因为小屋子是穷人住的，那些大楼里面住的，都是些乡绅、地主、官老爷，那些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平时没事就……”发现自己失言的王良明尴尬地住了口。自己究竟在干什么？！怂恿一个日本兵去炸自己同胞的屋子？！
　　官老爷乡绅地主当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也…算是自己的同胞啊。。。
　　王良明在心底恨不得再抽自己几十个耳光，武藤却哈哈大笑起来。在煤气灯的映衬下，武藤的面容更透出几分硬朗来。“好！”武藤很坚定地答应了一声，笑着看向王良明。“以后要是还有这种任务，我就听小兄弟你的！”
　　王良明无语。但武藤却又一家伙躺在床上，懒洋洋地说着：“其实到这儿来过得还挺好的，都不太想回去了呢。小兄弟，你能让我多住一阵吧？”王良明感到有点为难，毕竟长时间让这么个大活人住在这个地方，都不说他舒不舒服，这样每天东躲西藏，也迟早有被人发现的一天啊。而且，现在物资那么紧缺，自己每天都偷偷把家里的东西带给他吃，心里对母亲和妹妹自然是愧疚的。
　　“你不用担心，我可以帮你干活的。”武藤依旧笑嘻嘻地说着。王良明却吓了一大跳，犹如被电到了一般，“不行！你就待在这里！哪里也不许去！到时候人家别人要是都发现我带来个日本人，都不说你能不能活命了，我们一家子都会被赶出去的！”
　　“啊，这两天不是还挺好的吗？”武藤挠挠头，继续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你看，我这不也没有让那个老中医怀疑嘛。”
　　“那也不行！”王良明低声严厉地说道。正在这时，突然地窖的门被咣地一声打开了。王良明惊得猛然回过身，脚下一个没站稳就一屁股坐在了床上。只见王大娘正拿着几包东西，笑呵呵地走过来，后面紧跟着一脸严肃的舒莱曼，拿着白天买来的那个中药锅。
　　“大学生啊，”王大娘把纸包递到他手里，一面解释，“这个是强筋健骨的中药，对康复有好处。你就趁你娘不在的时候煮了，给他补补吧。”说着又走到武藤身边，捏了捏他的肩膀，夸赞道，
　　“这陕西小伙儿身体还真是棒，浑身上下都是劲儿诶。”“”“您过奖了，”武藤很礼貌地用流利的中文答谢她。“我原来是练过一阵体育，尽管现在不长练了，原来的底子也还是在的。”
　　“身体棒就是好啊，”王大娘感叹道，一面摸了摸自己有点驼了的后背，“像我这七老八十的骨头，真是不知道能不能撑到看见战争结束的那天啦。”
　　王良明感到很难过，眼睛里面酸酸的。王大娘自从晚清出生后便一直生活在战乱的年代里，恐怕她一辈子，也没办法亲眼看见太平岁月是怎么个样子了。武藤却盯着她的眼睛，声音有点小，却又有点坚定地说道：“会的，一定会的！”
　　王大娘拍了拍他的肩膀，“谢谢你了，好孩子。”这时一旁一直沉默的舒莱曼突然冷冷地说了一声，“当然会结束，只要那些人不再继续作恶，就肯定有结束的那一天。”说着，便很轻蔑地瞟了一眼坐在床上的武藤。
　　王良明有点担心起来，武藤却好像并不在意的样子，依旧跟王大娘笑呵呵的。王大娘又跟王良明嘱咐了几句必要事项，舒莱曼就劝她先回到车里去，他再给武藤检查一下，看看伤口。
　　“砰。”地窖的门再一次被重新关上。舒莱曼简单地检查了一下武藤额头上和腰上的伤口以后，从药箱里面取出两盒消炎药扔在桌子上，让王良明插空赶紧把药煎了。
　　“行了，都完成了，我也回去了。再见。”舒莱曼和王良明打了声招呼，又神色复杂地看向了床上坐着的日本人，思索了一下，勉强挤出一个笑脸来，“回头见，…陕西人。”
　　“您慢走。”王良明赶忙起身准备帮舒莱曼打开地窖的门，却没料到，身后的武藤也站了起来，轻声说了一句：
　　“BitteWarten!”
　　王良明愣住了。尽管德语的基础并不好，可是还是听出了日本兵在让舒莱曼等一下不要走。他不由得对眼前的飞行员有了点敬佩。想当初自己尽管下决心学德语，但是因为觉得难，并且学校停课的原因，没有继续下去。却不料一个自己之前很多年一直瞧不起的破当兵的，还是个日本兵，不仅会中文，居然还能说流利的德语。
　　正要出门的舒莱曼猛然停在了台阶上，转过身，有点怪异地看着眼前这个高个子日本兵。许久才回过神，像一贯那样，淡淡地，却也有点紧张地试探着问道：
　　“Lo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