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四

　　要说赵小天的确说得出做得到，无论对官司的胜利宣言，还是对爱妻的诚心承诺。就在当天晚上，赵小天便给陈一楠打去电话，作为法人的赵小天，把自己的想法通通跟陈一楠讲清楚了，并且任命陈一楠为勇天律师事务所的最高管理者，而他自己，从此与律师这个行业彻底分道扬镳了。
　　陈一楠很想劝说，但赵小天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赵小天的坚持也让陈一楠平静了下来，并承认了这个事实。
　　就这样，赵小天每天都会陪在妻子身边照顾家庭，孩子们也渐渐喜欢上了这位父亲，因为他能更大程度上给予自己以自由和纵容。
　　这么一来，可是愁坏了陈曦微，本来她还想着在孩子们面前唱红脸的，却不想，赵小天竟然一有时间就陪在孩子身边，跟他们一起嬉闹，一起玩耍，甚至连他们的学习时间都给占据了。没办法，陈曦微只能是颇不情愿地唱起了白脸，督促孩子们学习。
　　日复一日，赵小天身上的伤已痊愈，同时他与妻子的感情，同儿女的感情，也已从破裂中复原。当他早上溜着三只老狗，顺带送儿女上学，他得到了精神上的满足，这是曾几何时所没有过的，并非缘于新鲜，实乃真情所致。看到一双儿女在校门口突然停住脚步，回头跟自己摆手，并喜笑颜开地高喊着“爸爸，晚上见！”，赵小天差点儿没哭出来。
　　面对对手的死亡威胁，赵小天不曾哭过；面对莫大的精神压力，赵小天不曾哭过；面对穷凶极恶的谩骂和谴责，赵小天也不曾哭过。但是，今天他却很想哭，因为儿女对自己的喜爱和依赖是真实的，是发自内心的，这种感情他已许久不曾体味到。
　　当他牵着三只老狗回到家，迎接他的是爱妻陈曦微灿烂的笑容。陈曦微一边温柔地抚摸着三只老狗的脑袋，一边凝神观瞧赵小天的面容，不觉一奇，“怎么了？我怎么看到你眼眶湿润了？”
　　赵小天感叹一声，自嘲地说：“我也不晓得怎么了，我现在很想哭。”
　　“想哭？为什么？”陈曦微坐到赵小天身边。
　　“我感觉在得到许多的同时，也失去了很多。看到孩子们向我招手，向我笑，我就很想哭，可能是因为我失去了太多看他们笑的机会吧。”
　　陈曦微搂着他，轻声说：“孩子们看到别的同学有爸爸，他们没有，他们也很想哭，甚至会经常问我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可我呢，能回答他们的只有你很忙，就这样一直搪塞他们，后来他们干脆就不问了，因为得到的答复还是那句话——你很忙。”
　　“伟大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赵小天沉吟良久，耐人寻味、意味深长地说了这么一句，“我始终自信我是一个伟大的人，而且非常伟大。作为一名律师，我从未败过，甚至能够迫使法律有所改变，这说明什么？说明我的伟大足以震撼一些人，足以让一些凌驾于法律之上的人有所侧目。但是，即便如此，我仍然继续着伟大的脚步，为此前行。”
　　“直到被害？”陈曦微插了句。
　　“是，直到被害，直到躺在病床上，直到躲在家里，连亲生儿女都对我不闻不问，我才知道伟大则意味着失去。在得到名声和金钱的同时，我失去了很多很多，这是我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
　　“所以你才会哭？”
　　“哭，有时候未必是缘于无助，很可能是因为动了真情。”
　　“那就想办法弥补吧。”陈曦微微笑着说，“你现在才三十三岁，这对你来说还不晚。”
　　“不晚，不晚。”赵小天语重心长地说，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家庭远比事业重要。
　　要说赵小天急流勇退，从此撤出律师界，他的撤出很简单，也很轻松，更没有安排什么新闻发布会，仅仅像是退了两步，但就这两步，却给律师界带来了别样的震惊。
　　没错，赵小天在律师界的能力、实力、影响力，都是不言而喻的，可他就像一阵轻微到你可能察觉不到的微风，倏然间就跑掉了。以至于律师界对赵小天的离开除了震惊，更多的还是猜测，他为什么要闻名遐迩的时候离开？
　　这可能正是名人的悲哀，他的一举一动都会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有说赵小天害怕了，毕竟被害了一次，若选择继续在律师界翻江倒海，下次极有可能就会因此丧命；也有说赵小天害怕失败，毕竟金牌律师的招牌得来不易，赵小天也不希望输掉十年间的不败神话；还有说赵小天名利俱收，再也犯不着绞尽脑汁、辛苦劳累，说句窝囊的话，他的钱存银行吃利息都足够逍遥了。
　　无论别人怎么说，怎么想，赵小天还是赵小天，他根本就不会关心这些，他宁可花费时间读书，也不想浪费时间在这上面。
　　但陈曦微却很在意，甚至在注视电脑的时候会义愤填膺，因为很多网络上的评论是在歪曲并诋毁丈夫。
　　“怎么总是一脸怨愤，像人家欠了你多少钱似的。”赵小天打趣说。
　　“他们在诋毁你。”陈曦微甚为不平地说。
　　“诋毁就诋毁呗，谁让我得到了他们可能这辈子都得不到的东西呢。”赵小天的自信是与生俱来的，而且他也毫不吝啬自己的自信，毕竟他所得到的，全都是他自己拼搏而来的，却非靠着某种关系或接济。
　　“你……你可真够大度的。”
　　“你这话说的，被人说两句就生气，那这么多人骂我，我还不得气死呀。”
　　“也是。”说着，陈曦微关掉网页，打开文档文件，“来，过来，看看我写的文章，怎么样？给个评价。”
　　“怎么，当文学家了？”赵小天取笑说，并依偎在陈曦微身旁，目光始终盯着电脑看。
　　“没这么快。”
　　“这些是你写的？”赵小天看了几页，忽然问道。
　　“是啊，怎么了？”
　　“恕我直言，写的叫什么玩意呀。”
　　陈曦微着恼不已，气哼哼地说：“喂，网上这么评价我也就算了，想不到现在连你也这么评价我！”
　　“网上也说你写得不怎么样？”
　　“啊。”
　　“这就对了，你看看你写的东西，真就不怎么样。”
　　“可我写的都是我的生活呀。”
　　“那是因为你的生活太过平淡，太过无味了，像极了简·奥斯汀的小说，但比起简·奥斯汀的小说，你写的东西又缺乏语言上的趣味和睿智。总之一句话，不咋地。”
　　“难道我写得真的不好？”陈曦微略显黯然地关上文档，呆呆地盯着赵小天看。
　　“并非你写得不好，实在是你的生活太过于平淡无奇了。你听我说，小说这东西，天马行空也好，据实奋笔也罢，总归要有跌宕起伏，那样才会有人看。你这可倒好，写的只是家庭和孩子，读者是不会看的。原本现实生活的压力就已经很大了，他们希望看到的小说是能够缓解生活压力的东西，哪怕只是精神上稍微缓解些也是好的。可你写的东西，你自己看看，非但不能缓解生活压力，反而增加了生活压力，他们能爱看吗？”
　　通过赵小天的分析，陈曦微也觉得很有道理，频频颔首之后，叹了口气，说：“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写？”
　　“怎么写？”赵小天想了一想，然后继续说道，“要不这样好了，我跟你讲几个我办过的案子，然后你把它们改一改，写成小说，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呢。”
　　“太好啦！嗯，这个提议不错，不过，就像网上说的，你的故事，太狠毒，太黑暗，不符合我浪漫主义的格调。”
　　“格调？”赵小天不免讥笑一声，“我说曦微呀，你见过哪个人用所谓格调免费吃一顿午餐的？”
　　“注意你的价值观！”陈曦微最最讨厌的就是赵小天这种极端偏执的观点。
　　“好，好，我摆正我的价值观。不过我要说一句，小说的魅力就是在现实的基础上添油加醋。你写得太过于现实，那就不是小说了。”
　　“你这么说也对。”陈曦微沉吟片刻，忽然灵机一动，笑逐颜开，说，“嘿，要不这样好啦，干脆你来写，把你办过的那些案子写成小说，现实主义批判讽刺小说，对，我相信一定会比我的浪漫主义唯美小说阅读量高。嗯，这个想法不错，就这么定了。”
　　“什么就这么定了，我可跟你说，我可没这个兴趣。”赵小天冷冷地拒绝了她。
　　“反正你呆着也是呆着，何不找点儿事做呢。”
　　“我要想找事儿干，有得是，可我什么也不想干，更不想写小说。”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我可跟你说，你可别把你的想法强加在我身上啊，知道不。”
　　“我不管，反正我就是想让你写。”
　　“可我偏偏不写。”
　　“你不写是不？”
　　“啊。”
　　“那好，等孩子们回来的，我告诉他们，你们的爸爸是大文学家，这些文章都是你写的。”
　　“喂，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当然是捧杀你呀，我要让你在孩子们心目中的形象越发高大，越发伟岸。不过，后果想必你也很清楚吧，如果你不写，孩子们就会认定你是个只会吹牛的大骗子。嗯，就这么办，到时候看你怎么收场。”
　　“我怕什么，我又不是文学家，我会跟孩子们说清楚的，而且是在你异想天开之前。”
　　“但我有句话要跟你说清楚，小天，虽然你现在跟孩子们的关系很好，但你应该知道，孩子们还是更相信我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说着，陈曦微不禁露出狡狯的一笑。
　　“你……你可真是个混蛋！非逼着我写不可？”
　　“写不写在于你，至于孩子们对你的看法，也在于你。”陈曦微悠悠地说。
　　“你行，你狠。”赵小天面对陈曦微的时候，果然毫无办法。
　　“好哥哥，好小天，我知道这么做会惹你生气，但我可不忍心你就这么在家呆着呀。不是你说的嘛，你是个伟大的人，伟大的人，又怎么能躲在家里无所事事呢。”陈曦微柔情似水地说，并不住晃着赵小天的胳膊。
　　“行，可真有你的，威胁恐吓、甜言蜜语，无所不用其极呀。行，你厉害，你厉害。”赵小天无可奈何地说。
　　“这么说，你答应了？”陈曦微畅笑说。
　　“不答应还能怎么样？让孩子们再度对我失望？要说你这丫头，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骂吧，骂吧，尽情地骂吧，只要你答应就行。”陈曦微搂着赵小天，好一阵子亲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