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放纪事(六)
作品名称:下放纪事 作者:猪不戒 发布时间:2008-09-19 15:01:41 字数:3711
我下放的宁都县固村公社上旻大队新屋下生产队是相当偏僻的,由于没电,交通又不便,虽然同处那种文化沙漠的年代,但这里的文化生活比起一般农村来又显得更为苍白贫乏。我记得当初公社派了一个工作组下来抓计划生育,工作组做了一大通报告之后,叫农民自己表态。生产队队长就很坦率地说:“我们这里一年看不上一场电影,也从来就没有戏班子到我们这儿来。乡亲们穷,买煤油都没钱,天一黑没事干,睡觉又不是一下能睡着,你不让他干那点事,叫他干什么?”这番大实话听得我们这些少男们耳热心跳,而所有农民都跟着点头称是,工作组呢则哭笑不得。
实际上农民们没事也不就是只干“那点事”,农闲时他们也会赌赌博。但由于经济条件限制,他们一般不赌钱,即使赌钱也是几分几分地来,主要的还是赌物,诸如赌几根香烟,或是到输家炸顿米果或是吃餐饭什么的。我二弟就经常和他们赌。
因为我二弟身体一向很棒,在生产队是出了名的大力士和大饭袋。农民就跟他赌:要是他用牙(不可用手)将一箩谷(后来追加到一箩米),也就是六十到八十斤的重物吧,咬着衔上二楼去的话,打赌的农民就输给他二斤米的饭。这两斤米饭限定时间一次吃掉而且不可以用菜下饭。如果他不能把米或谷用呀咬上楼,或是两斤米饭吃不了,那弟弟就要输给人家两斤米。在那温饱还不能解决的小山村,两斤米可不是一个小数!
但每次弟弟都是赢家。所以农民输了几次,也再没谁愿找他赌了。
有一次我和弟弟回到父母下放的地方,那时正是老历五六月吧,漫山遍野的杨梅树都挂满了黑黑的红红的杨梅,简直把树的腰都要压弯了。蜜蜂在杨梅树丛忙忙碌碌地飞舞,连空气里都浸透了杨梅那酸甜香腻的味道。那里来了个浙江人姓马,是到山里来割松脂的,他就要跟弟弟赌吃杨梅。
他们先到山上摘回来两粪箕杨梅,一粪箕大概有个八九斤重。他们一人抱着一粪箕杨梅,说“一、二、三”比赛开始,两人就把杨梅抢往嘴里扔,嘴里塞。牙也不嚼,核也不吐,一会儿就风卷残云地吃光了那两粪箕杨梅。比赛结果,弟弟还是比那浙江人快一些,赢得了胜利,赚了一块钱。第二天早上我去上厕所,低头一看,整个粪坑里全是他们排泄出来的杨梅籽。我想那“囫囵吞枣”的来历,可能就是这样来的,不过是只把杨梅换成了枣而已。
也不知道弟弟是从哪儿学来一套“巫术”,一根八寸长的筷子,从鼻孔慢慢一直捅进去,捅进去,能把整根筷子全塞鼻孔里去。我们用筷子比比,那筷子的长度,远远超过了鼻孔到后脑勺的距离。这多出来的筷子长度到哪儿去了?难道这竹筷子在里面能转弯?问弟弟他也说不清楚,而我们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还有就是当着我们的面,他把一根筷子剁成四五截,然后把切断的筷子放在碗里。在碗里装上半碗水,用手指在水里划一划,口中念念有词,然后一口就把断筷子像吃面条般地吃下去,看得我们一愣一愣的。我试了好几次都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吞不下去。一开始农民不相信,跟他赌,每赌农民必输。我们又不能解释,就将它称为‘巫术“。
我也跟几个上海下放知青赌过一回,那是在琳池的时候。那段时间碰上大队修小水库,大队就派我们负责到山上去采石,运到水库工地上去。
有次我们和几个上海下放知青在一起搬运从山上炸下来的石头,把石头装到拖拉机上运走。石场上有一块大石头,大约有二百多斤,开始两个上海知青想用手把它抬到手扶拖拉机上去,但一下没搬动。
其中有个姓陆上海知青个子有一米八十多,块头很大,他就说:“今天谁能一个人把这块石头搬到车上去,我就输给他一百个包子。”在那个强体力劳动年代,包子可真是美味食物,咬一口,热乎乎的,油腻腻的汤往外冒,一百个包子可不是小数目,要卖五块钱呢!
我仗着自己身体好,说:“我来试试。”第一下没吃到力,重心没掌握好,失败了。我就活动了一下,重新抓好着力点,憋了一把劲,大喝一声把它硬抱了起来,然后蹒跚地向车子走去。好不容易挪到车边了,我用肚皮一挺,这次终于取得了成功,硬把石头弄车上去了。
大家兴高采烈地坐着手扶拖拉机,拥着我这个“武状元”往琳池集市开去,那上海知青也敢不食言,掏出五块钱买了一百个肉包子,我们八个人坐在小吃店里,呼三喝四地,就着开水美美吃了一顿。
下放在农村,对农民的缺医少药是有深切体验的。我们那新屋下生产队的农民平时要看个病,到石城县城去,要跑二十五里山路,到固村公社呢,则要走三十里山路。所以,农民们一般情况下是很少去看病的,有点小病小痛就自己弄点草药吃,实在是草药治不好了,那病也就拖得很厉害了。时不时看到有人火急火撩地半夜找人,用自制的担架把病人抬到公社卫生院去的(虽然石城县城比公社还近五公里,但新屋下生产队属宁都县管辖,不管怎么说,在自己公社的卫生院,那怕是缺钱也好通融)。抬一个病人去要换肩,要打火把,起码得要有六个壮劳力。有时病人抬到半路就断气了,结果又哭哭啼啼地折回头把尸体往回抬。
生产队有个民兵队长叫赖祥子的,三十岁还没成家,早些年不知怎么回事,肚子渐渐肿了起来,全身乏力。他找了许多消肿的草药吃,病不见好,反而越肿越厉害,肚子有临盆的孕妇那么大,后来连走路都很困难了。他就请人抬他到石城县医院去检查(毕竟那是县级医院,比公社卫生院的条件好,让人放心),住了几天院也没查出个病因来。他就请算命先生来看,算命的说他熬不过年关,他就彻底绝望了。反正活不了几天,他就把家里的房子、家具,凡是值钱的都卖了,天天买肉啊、鱼啊吃,总是一人吃饱,全家也饿不着。那天他又谗金钱桔饼(那种用桔子做成的蜜饯)吃了,就托生产队去赶集的人给他买了两斤回来。一买回来,他就狼吞虎嚥地大嚼了一顿。奇了怪了,吃了那么多药没吃好,这桔饼一吃下去,晚上就拉了半尿桶的尿,尿一排出,肚子也就消肿了。他又去买了好多斤吃。由于原来以为马上就要赶赴黄泉,病好了,家里却是一贫如洗,所以一直到四十来岁,才娶妻成家。他给我们说起爆这段往事,也一直唏嘘不已。
那年头因为工人停产“闹革命”,“破四旧”,反对“崇洋媚外”,进口药是没有卖的,国产药的品种和数量也不是很多。但人总是有个三灾六难的,于是被称为“国粹”的中草药马上流行、风靡了起来。我们下去的时候,每个人都带了一些感冒、发热、咳嗽、腹泄的常用药,我还带了几本《常见病防止》和《草医草药大全》之类的医药书籍下去。那时我们年轻,个个身强体壮,很少生病。碰上农民有个头痛脑热,肚痛拉稀的,我们就常常把自己备用的药给点他们吃。也许是由于农民平时吃药少,根本就谈不上什么抗药性的问题,往往药一吃下去,病就好了,简直就有点“药到病除”的效果,所以农民们都非常地感谢我们。
那时在生产队,我们吃的和用的水都是从小溪里挑的,每天用大木桶装个几担水备用。有时做饭就难免要把饭掉到木桶里去,而木桶又不会经常冲洗,时间久了,木桶里的饭粒就变成了“毛饭”。人要吃了这种“毛饭”,就很容易长疔疮。那年,我弟弟的手臂上就长了一个。我们按照中草药书上介绍的,结合农民所说的,采来几种草药捣烂以后给他敷上,但一点效果也看不到,反而是一天天大了起来。最后竟然手的小臂肿到有大腿那样粗了。弟弟一到晚上就痛得更厉害,呻吟声不绝,不但他难受,吵得连我们也办法睡觉。我翻遍了带来医药书也没发现有什么良方,我就翻我们带来的小药箱,发现还有两小瓶“季地胜蛇药解毒片”。我想蛇毒也是毒,疔疮也是毒,能不能用这个试试呢?反正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我就倒出两片药,用水调成糊状,在他那疔疮口的周围涂了一圈。没想到,半夜时分,弟弟手上的疔疮开始流血了,我们赶紧用一个大钵子给他接住,不一会儿就挤出满满一钵子的脓血来,挤完血的小臂空空洞洞的,连里面骨头都能看见。小林又根据书上的介绍,去采了几味去淤、活血、生肌的草药回来,不到一个星期,弟弟的手就彻底痊愈了。
以后只要是碰上有农民生疔疮,我们就用这“季得胜蛇药解毒片”给他治,屡治屡愈,农民们非常感激我们,我们自己也为这种意外的发明沾沾自喜,只可惜我们没去申请专利了。
我下放十一年不但没有长过疔疮,连痱子也没长过,我想这是和我生吃了很多蛇胆是有关系的。那时闲得无聊的时候,我也会偶尔翻翻医书,看到蛇胆有凉血、去毒、明目的功能。
我从小因为家里穷,点不起电灯,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看了大量发黄线装的小说,把眼睛看成了近视。读初三的时候上课坐在教室第一排,也无法看清黑板上老师的板书。那时家里穷得连吃饭也成问题,但妈妈还是咬了咬牙,带我去验光配眼镜。
到医院一验光,我戴四百度的眼镜能看到一点零,而戴八百度的眼镜则能看到一点五。我知道家里给我配一副眼睛是多么不容易,为了怕以后加深再配,我就坚持要配八百度的。医生当时还一再劝我说:“你年纪这么小,还是配浅一点的,配深了容易搞坏眼睛。”(经过几十年的实践检验,我常年躺在床上看书,但我的视力一直没有加深过,所以有时医生的意见也不一定就是对的)。
由于对眼睛的重视,所以我在下放的时候,不管是谁抓到了蛇,我都会上去帮忙扒了蛇皮,把蛇腹里的胆取下,放到口中就着口水或是凉水,一吞而下。
不知是下放视野开阔,看书用眼少了许多,还是吃了几十个蛇胆的缘故,我的视力反而好了起来,减少一百度的眼睛仍然能看到一点五,这是一个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