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默默相许 暗暗告别(二)
作品名称:坎坷的历程 作者:武陵樵夫 发布时间:2017-05-05 18:39:00 字数:4955
没有多久,不幸降临到舅父家里,舅父被打成了“反动学术权威”,从此以后多次遭到公开批斗,还戴了高帽子游街示众,最后又被隔离反省。从这时候起,舅父家里便无宁日,经常有成群结队的“红卫兵”进进出出,走了一批,又来一批。他们一进屋便翻箱倒柜,到处搜寻“反动学术权威”的材料证据,家里弄得一遍狼藉。他们搜走了舅父很有价值的学术论文《心脏搭桥手术的注意事项及护理方案》和有关临床治疗经验的总结以及许多宝贵的医学书籍,连他家收藏的“经史子集”等古典图书也被搜走了。舅父被打成了“反动学术权威”后,“红卫兵”仍旧三番五次地登门找柳月圆,给她做思想工作。他们有时告诉她,一定要站稳阶级立场,积极参加造反组织,反复开导她说“革命不分先后”;有时又提醒她,必须与舅父划清界限,彻底绝裂,给她指明出路,说“道路可选择”;最后严肃地要求她“大义灭亲”,积极检举揭发舅父,进行针锋相对的斗争,鼓励她“反戈一击有功”。这时候,柳月圆已意识到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是那么的压抑和艰险,于是她便争求舅妈的意见,想离开这里,回到梅林老家去。
“屋漏偏遭连夜雨,行船又遇打头风”。正当柳月圆准备回家时,又传来噩耗,舅父被造反派揪斗批判了一段时间后,又被“下放”到市郊区的一家农村卫生院,在那里接受监督劳动。看到不幸一个接一个地降临到舅父头上,柳月圆忧心忡忡,不忍离去。
舅父下放临行时,很担心柳月圆的处境,就反复地对她说,要赶快离开这里,回到梅林老家去,并再三叮嘱她:“为人处事要冷静思考,不要亦步亦趋,人云亦云,切不可盲从附和或者充当应声虫。”柳月圆流着眼泪,望着舅父连连点头,把舅父的话牢牢地记在心里。舅父刚出门,天突然下雨了,柳月圆忙拿来一把雨伞,撑开后递给舅父。在造反派的押送下,舅父撑着雨伞,带着被子和简单的日常生活用品,到郊区农村卫生院去了。舅父到农村卫生院之后,一边被监督劳动,一边交代问题,在劳动中改造“资产阶级思想”。从此,他迫不得已放下了相伴多年的手术刀,拿起了扫帚和拖把,每天不停地打扫卫生,冲洗厕所,把卫生院的医疗垃圾用板车运送到垃圾站。看到德技双馨、恪尽职守、兢兢业业工作的舅父今天居然落得这样的下场,柳月圆心情特别沉重,疑窦重重,总是觉得事情有点蹊跷。舅父何罪之有?她很想找答案。
舅父被带走后,他家里很少有宁静的时候,常有“红卫兵”来打扰,成了是非之地。舅妈担心柳月圆被卷进是非的漩涡,也三番五次催她赶快离开这里,唯恐不测事情发生,不好向她家里交差。柳月圆也意识到,假若再待在舅父家里,今后还会有更多的麻烦出现。为了摆脱心情的压抑和回避那些造反人物不断地纠缠,她迫不得已,决定要离开这个闹哄哄、乱糟糟的城市。于是,她对孤独忧伤的舅妈安慰了一番之后,便含着眼泪告辞,回到了梅林家里。柳月圆虽然离开了舅父家,但舅父无缘无故地遭受不白之冤的事,一直在她心中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也伴随着她来到了梅林。
柳月圆回家后,为了给家里节省点买煤的钱,她就经常去木工车间捡拾木工加工木料后丢弃的边角废料作柴烧,有时她还跟着母亲一起去茶园劳动。在茶园多次劳动中,她结识了从上海来这里上山下乡的女知青潘晓玲等人,一边采茶,一边闲聊。有时候,柳月圆还到她们的宿舍与她们打扑克,和她们相处得非常融洽,亲密无间,情同姐妹。柳月圆有个读中学的弟弟,因为回家没事做,整天东游西荡。父亲为了响应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号召,便带头做表率,把他送到了江永县的知青农场,“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以期他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在木工车间捡拾木柴的时间一长,柳月圆便与木工车间每一个就业的木工都熟悉了。在木工短暂休息的时候,她还与他们闲聊家常,从而知道了每一个木工的名字和他们的一些简单情况。她对这些木工没有偏见也不歧视,对年纪大的木工还称“老师傅”,不因为自己是干部子女就高人一等。因此,木工总把劈下和锯下来的边角废料留给柳月圆,所以她每次总会捡到比较多的木柴。
柳月圆在木工车间捡拾木柴的时间一久,逐渐认识了做木工的留场就业人员郝治平,觉得他这个木匠好像有些与众同。她眼前的郝治平,年纪与她不相上下,戴着一副近视眼镜,不声不响地做着木匠粗活,特别卖力,认真负责。但他粗中有细,仍旧流露出一副文文雅雅的样子,看起来“文不文武不武”。这个“不伦不类”的木匠,慢慢引起了柳月圆的好奇和留意。在她心目中,这个木匠虽然算不上“白马王子”,不过仪表还端庄,中等偏上的个头,也还有几分男子汉的俊气。尽管在劳改中饱经了风霜雨雪,酷暑寒冬,但是书生气依旧尚存,并没有因此冲刷而褪去。
柳月圆每次捡拾木柴时,总是要下意识地在郝治平做木工活不远的地方站一会儿,悄悄地看一阵他做木工活时已经‘模式化’的举动,觉得这还有点意思:工作时,他埋头苦干,一丝不苟,忙得满头大汗,热气腾腾,眼镜片上沾满了水蒸气,直到看东西模糊时才把眼镜取下来,用手绢擦拭沾在镜片上的水汽,戴上眼镜又接着工作;短暂休息时,他不参与他人闲聊,而是单独坐在一角,手不释卷,翻着书看。在距他做木工的码板不远的地方,摆着一个简陋的工具箱,上面放有一本《原木材积表》和《青春之歌》、《野火春风斗古城》两本小说。他坐在摆放在地面的木料上,背靠着工具箱,一边一页页地翻阅着小说,一边抽着廉价的“红橘”牌香烟,对众人嘻嘻哈哈低俗的闲聊充耳不闻,几乎天天都是如此,从未改变,已经“模式化”。多次看到这种情况后,柳月圆觉得郝治平这些“出格”的举动确实与众不同:他身处如此困顿的境地,却仍还有这种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学而不厌的进取精神和束身自好的品格,认为难能可贵。
郝治平这些“出格”的举动,渐渐地引起了柳月圆的好奇和关注,常常在想:“这样一个年纪与我不相上下的人原来是做什么工作的?为什么会误入歧途?刑满释放后为什么又不回家而留在这里就业?”为了了解个中缘由,她就在捡拾木柴时,转弯抹角地向几个老木匠师傅打听郝治平的有关情况。于是,从他们口中慢慢地对郝治平的一些情况有了初步了解,觉得他的遭遇确实有点不幸,并为他因此断送了宝贵的青春年华和美好的前程而惋惜痛心。
有一天,柳月圆捡拾够了木柴要回家时,便走到郝治平工作的地方,想找他把她堆放在地上的木柴捆好,试着向他打招呼说:“喂,耽搁你一下,麻烦你帮个忙,找根绳子把我捡的这些木柴捆紧,我好提着回家去。”
郝治平没有做声,便停下了木工活,就找来一段塑料带,动作熟练迅速地把柳月圆所捡的木柴紧紧地捆好,放在柳月圆的脚边,又立即埋头去做他的木工活了。爱给别人帮忙解困,是郝治平长期就已养成的习惯。只要干部家属或者他们的子女在捡柴时找他帮忙捆柴,他都照捆不误,而且还捆得很紧,提着回家在路上不会松散掉落,所以都喜欢找他捆柴。柳月圆捡的柴捆好柴后,并没有立即拿走,而是在附近踱来踱去,好像有心事似的。她在这里漫不经心地彷徨着,看着郝治平有模有样、熟练利索的木工活操作架式。看着看着,“磨杵磨针”的感想油然而生,觉得以前一个斯斯文文的书生今天竟学会了这手很好的木工技木,实属不易,一定费了不少功夫,“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于是就慢慢走到郝治平身边说:“你木匠手艺还真不错啊!”柳月圆带着赞许的口气说。
“嗯,普通一般。”郝治平用很简短的话回答,仍目不斜视,全神贯注地做自己的木工活。
“你原来学过木工吗?”柳月圆接着问。
“没有,半路出家。”郝治平仍简短地回答。
“你叫郝治平吧?
“嗯。”
“是湘西乌龙县人,家在农村,你家里还有一位年老的母亲,是吧?”
“是的。”
“我看过描写湘西剿匪的小说《武陵山下》,小说里的土匪个个都面目狰狞,粗暴凶悍,狠毒残酷,我觉得这可能是与湘西的水土有关。你也出生在湘西,怎么却是这样温文尔雅的,另外一副面目,好像与他们完全不相同呢?”柳月圆风趣地说。
“不错,我的确生长在湘西乌龙山,以前这里土匪的确很多。但我祖祖辈辈都不是土匪,更没有土匪行为,不能绝对地以‘南橘北枳’,“水土异也”这样的逻辑看问题。人们不是也说‘出淤泥而不染吗’?”郝治平极力澄清对湘西人的误解,消除这种偏见。
“是啊,环境确实对人有看一定的影响,‘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就说的这个意思。但是,人也可以不受环境的影响,你说得对,‘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柳月圆赞同郝治平的看法。接着又问,“你是师院中文系毕业的吧?”
“嗯,中文系。”
“我也爱好中文,我们都有相同的爱好和兴趣啊!”柳月圆打开话匣子后,就连问直问,“你有位远房族人在香港,你就是因为有关问题被判刑三年的?”
“嗯。”
“唉!”柳月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如果当年不发生这件事该多好啊,的确令人痛心惋惜。但是不要紧,三年时间也并不算长,你就当做是免费读了三年大学。这是一所很特殊的综合大学,设有特殊的专业,你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在别的学校是学不到的。你在这里深造了三年,可喜的是,现在已从‘土木系’‘毕业’了嘛!”柳月圆幽默地说。
“是的,在这所‘大学’里,三年时间天天都在与泥土和木材打交道,是名副其实的‘土木系’,在这个专业深造了三年,现在‘毕业’了。但是,毕业之后学校又把我留了下来,看样子是要我‘留学’读‘研究生’了,让我继续深造,至于要深造多久时间,现在还没有确定下来,也许要苦修苦练一辈子,直到两鬓霜白。古人说过,‘朝闻道,夕死可矣’,那就活到老学到老吧。”郝治平觉得柳月圆说话如此幽默,暗中好笑,也风趣地回答。
“学‘土木系’这很好,既然选择了这个‘专业’,一定要学有所成,学精学深,牢牢地掌握一门精湛的木工手艺,那么今后不管在哪里都可以凭它谋生,一辈子衣食无忧。俗话说得好,‘家有良田千顷,不如一技随身’。一个人即便拥有万贯家产,无一技之长,好吃懒做,总有一天也会坐吃山空;但是若掌握一门过硬的技艺,凭它就可以自食其力,走遍天下都不会挨饿,这该多好,这才是真正的‘铁饭碗’啊!自食其力,这比卑躬屈膝地向别人乞讨,或者低三下四地依靠别人的施舍而苟且偷生要好得多。俗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不管从事哪一行职业,只要精益求精,都能做出优异的成绩。你还要继续努力钻研木工技术,争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今后一定有用处。”柳月圆说这番说的用意,是想鼓励郝治平炼就一手过硬的谋生本领,不致于今后穷愁潦倒,在任何情况下都能衣食无忧地生存下去。”
“是的,我也认为木匠手艺是我今后真正的赖以谋生的‘铁饭碗’,它打不破,砸不烂,也夺不走,我为得到它而庆幸。我这一辈子再也没有其他的追求,只求温饱,就靠它达到这个目的了。”郝治平对柳月圆居然肯定并赞赏他的木工手艺,还给予了如此高的评价,心中暗暗地产生了几份欣慰。同时,对她能如此了解自己的有关情况,也感到很诧异。
“你说得很对,手艺的确是‘铁饭碗’,有了它,以后你的生活一定会有可靠的保障,这也是你在‘土木系’学习的收获吧。俗话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你在人生旅途中曾失足而跌倒过,这的确令人惋惜和痛心。不过,悠悠岁月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中,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人难免不失足而跌倒,或者被跌倒,尤其是被跌倒的事例当今也屡见不鲜,见怪不怪。但可贵的是,不论因哪种情况跌倒了,都要立即爬起来,吸取教训,‘痛定思痛’,深刻反省,不让跌倒再重演,从此小心谨慎、稳重踏实地在人生旅途迈开每一步。人在漫长的一生中,都是在跌倒和爬起之中得到了许多启示,这就是‘吃一堑,长一智’,‘上一次当,学一次乖’。现在你虽然是就业人员,但处境比犯又好,不要胡思乱想,安心把安排的工作搞好,要遵纪守法,安分守己。要坚信事物是发展变化的,以后的日子会变好的,来日方长,‘风物长宜放眼量’……”
“郝治平,快过来,张队长找你!”这时,就业人员油漆工万仁俊师傅站在油漆房门口,大声呼喊着郝治平,打断了他与柳月圆的谈话。
“来了!来了!”听到呼唤声,郝治平马上放下了木工活,急急忙忙朝油漆房走去。这时候郝治平立即产生了本能反应,他忐忑不安地猜测:是不是刚才自己与柳月圆谈的那几句谈话惹了祸?他暗暗埋怨自己:唉,怎么一时兴起,和这个女孩子谈了这些毫无任何意义的话呢?明明我们两者身份与地位都极不相称,怎么竟然跟她谈这么多呢?他狠狠地骂了一句自己:“又疏忽大意了!真是嘴巴贱,祸从口出!”
柳月圆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匆匆离去的郝治平,然后才提着木柴高高兴兴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