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默默相许 暗暗告别（三）

　　根据当时《公安六条》的有关规定，刑满留场（厂）的就业人员，都属于“二十一种人”，是被专政的对象，言行都受到严格限制，只能规规矩矩，不能乱说乱动。管理干部也三番五次地向就业人员交代，要他们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与干部家属说话时必须要有分寸，行为必须检点，不能打听更不能参与“文化大革命”。因此，就业人员说话处事都特别谨慎小心，唯恐稍不注意说错话或者做错事而惹祸上身。早晨出工，下午收工，晚上照例学习，天天如此，这就是就业人员的生活规律。他们循规蹈矩，小心翼翼，埋头做事，不敢越雷池半步。
　　郝治平忧心忡忡地向油漆车间走去。这时候他有如芒刺背的感觉，认为自己与柳月圆的说话己被干部发现，担心教训或处分也许会临到头上，他忐忑不安。
　　郝治平匆匆来到油漆房，看到张队长正和就业人员油漆工万仁俊说话，他站在一旁等着，直到说完话后才问：
　　“张队长，找我有什么事？”
　　“郝治平，从今天起，你和万仁俊专门制作语录牌。万仁俊负责给制作好了的语录牌刷油漆，你暂时不做木工，就来油漆房在刷好油漆的木牌子上写毛主席语录。”张队长从衣袋里掏出一叠纸，交给郝治平说，“这是要写的语录底稿，字体和尺寸大小，都写在上面，必须按照要求写，不能够随便改动。如果在书写的过程中发现有什么不妥或者需要改动的问题，必须要马上告诉我，你不能擅自作决出改动决定。”
　　张队长的话说完之后，郝治平暗暗地长长吐了一口气，为这次谈话没有惹祸而放心了，感到轻松自如，如释重负。
　　为了更好地宣传毛泽东思想，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茶场有关领导便作出了在茶场交通要道和一些显眼的地方设置“语录牌”，大写毛主席语录的决定，让革命群众更好地“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掀起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新高潮。为了显示光辉闪耀的劳改政策的巨大威力，使罪犯深信只要认罪服法，积极改造，改恶从善，重新做人，就有光明前途的道理，还把就业人员中有写作能力、能歌善舞和会管乐、弦乐、打击乐器、键盘乐器以及擅长美术的人组织起来，创作、排练歌剧《梅坪飘茶香》。这个剧名和有关章节是领导拟好后，交给过去从事过文学艺术工作的就业人员去编写歌剧的内容。领导反复强调，编写的歌剧一定要突出“劳改政策既改造了人，也改造了自然”这个既定主题，可算是一篇命题作文。于是创作歌剧的人便忙碌起来，一边劳动，一边便根据有关领导的具体要求，动手编写歌剧《梅坪飘茶香》。
　　根据领导的安排，善于书法的郝治平白天便来到油漆车间，在刷好红油漆的木牌上写毛主席语录。木工车间与油漆房仅被一层薄木板隔开，中间有门相通，往来方便。从这时起，郝治平就专门在一块块制作成约1.2米见方、刷了红油漆的薄木板上，用黄油漆写毛主席语录。所写的字也有规定，必须是老宋体、黑体或楷书。晚上和雨天郝治平还参与歌剧《梅坪飘茶香》的编写。不久，从县城通往梅江茶场两公里多长的公路两边建筑物的墙上，也刷上了大方块的红色油漆，写了黄色老宋字体的语录。为了显得气派一些，在这段公路上，每隔一段距离，还制作了用两根砖柱支撑着的横幅，高高地横跨在公路上方。横幅以角铁为框，在刷了红油漆的薄木板上用黄油漆写好规定的文字后，再把薄木板安装在铁框内。横幅上写的内容有：“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无产阶级专政万岁！”等。支撑着横幅两边的砖柱，用水泥粉刷后再刷上红油漆，再用黄油漆在上面写上对联。对联有“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四卷雄文指点江山添异彩，五年大计敢教日月换新天”等。横幅和对联的字分别用黑体、老宋体写成，庄重严肃，显得非常壮观和有气派。
　　在有关干部的督促下，创作人员抓紧编写，不久，歌剧《梅坪飘茶香》这个剧本写好了。领导审查之后，便组织就业人员排练。领导多次亲临排练现场，从头至尾指挥排练，再次对剧本内容和字句作了增补删减。经数次排练后，认为还不错，突出了政治，紧扣了主题，决定在场部试演。演出这天，场里干部职工和家属吃过晚饭后，都拿着各式各样的凳子，来到场部礼堂观看演出。所谓“礼堂”，其实就是食堂，供全场干部职工就餐，或开会，一堂多用。因为近来很长一段时间，干部职工总是看《南征北战》、《平原枪声》、《地道战》、《大地重光》、《铁道游击队》等几部老电影，想换个口味，尝尝自己场里组织创作、表演的歌剧到底是什么味道，所以观众都焦急地等待着。演出前，高音喇叭播放着高亢雄壮的《大海航行靠舵手》歌曲，演出人员和舞台工作人员忙着做演出准备。歌曲结束后，一位干部走上前台对歌剧创作情况和内容作了简短说明，然后便宣布：“演出现在开始！”
　　红色大幕徐徐地拉开了。舞台上的灯光、布景、音响、幻灯字幕等都安排布置得很到位，比正式剧院不得逊色，尤其是幻灯投射的舞台背景，效果很好，把整个梅江茶场活灵活现地展现出来了：辽阔的梅坪，绿油油的茶苗，远处起起伏伏、连绵不断的梅岭，碧绿的梅江绕着梅坪流向远方，一幢幢高大的厂房矗立在江畔。参加演出的就业人员，有的原来就是从事文学艺术工作的，现在演出只是“重操旧业”罢了。虽然这些人多年不曾从事本行工作，但功夫仍然还在。参加演出的人特别投入，演员的每一句唱词，每一个身段，每一件道具的使用，都恰到好处，达到了很好的境界，把剧情表达得淋漓尽致。演出按剧本编写的三章顺序进行，依次是《披荆斩棘》、《换新天》、《新生之路》。这三章相互衔接紧凑，连贯自然，充分表达了在党的英明领导下，在光辉的劳改政策的感召和政府管教干部苦口婆心的教育下，犯罪人员在劳动改造中，立功赎罪，洗心革面，弃旧图新，并用他们的实际行动，把荒草遍地、荆棘丛生的梅坪，开拓成美丽的茶园。一片片绿油油的茶园，一栋栋红砖红瓦的房屋，传出孩子们朗朗读书声的学校，高大的厂房里隆隆的机器声，纵横交错的灌溉渠道，出现在梅坪上，改变了梅坪昔日满目荒凉、荆棘丛生的面貌，当今，一个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大型茶场已出现在梅坪。犯罪人员在改造自然的同时，也改造了自己。通过劳动的洗礼，净化了他们的心灵，唤醒了他们的良知，从而脱胎换骨，获得新生。他们在劳动改造中，不但学会了劳动技能技巧，也懂得了劳动创造财富的道理，终于成为自食其力、遵纪守法的好公民，面目从此焕然一新。整个演出过程中，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演员”，还表演了他们家乡的地方曲艺，有山东快书、河南梆子、广西盘歌、湖北道情等，还有唱歌，如《浏阳河》、《天上太阳红彤彤》、《挑担茶叶上北京》、也有舞蹈《梅坪早春》和《采茶扑蝶舞》等，演出的节目上下衔接自然连贯，场面也轻松欢快，生动活泼。
　　在演唱歌曲时，郝治平不慌不忙地出场了。他穿着干净整洁的劳动布工作服，手里拿着一把马头二胡，自己伴奏，演唱了胡松华的《赞歌》：“啊……啊……英雄的祖国屹立在东方，像初升的太阳光芒万丈，各民族兄弟欢聚在一堂，赞美中华的崛起和希望……啊嗬咿……”。歌声清越嘹亮，雄浑有力，听起来好像与胡松华唱的差不多。这些节目虽然全都是由就业人员演出，但是演出效果很好。演出演出结束后，退场途中许多人似乎余兴未尽，对演出谈了感受和看法，还提出一些建议：
　　“真是看不出来，这些天天干粗活重活的就业人员还会演戏，还演得不错，有板有眼的！”
　　“我也有这个看法，粗中有细，在戏中看不出是就业人员。”
　　“是演得还不错，和正式剧团演出的差不多。”
　　“美中不足的就是演员服装差一点，式样有点陈旧，若能有几样像的行头，演出就更加精彩了。”
　　“这些人虽然是就业人员，又长期做体力活，没想到也还会演
　　戏，表演水平还很错，以后还可以组织他们多演出些文艺节目，职工的文化生活就不再单调，变得丰富多彩了。”
　　“那个瘦个子女演员演技的确不错，听说她以前是长沙一个剧团的，就是年纪偏大了点。没有年轻女演员，到我们茶场来的那么多上海女知青也可以学演嘛。”……
　　《梅坪飘茶香》在场部公开演出后，受到了领导的好评，认为对就业人员和服刑犯人都有教育意义。为了教育茶场各大队的服刑犯人，领导还安排在各大队犯人中演出，鼓励他们积极安心改造，争取早日新生，使他们坚信“改恶从善，前途光明”。歌剧演出全部结束后，郝治平又去写语录了。
　　一天，郝治平正埋着头全神贯注地写着语录。柳月圆和几个小孩子捡完柴后来到了油漆房玩耍，看见郝治平正在写语录。一个小女孩对他看了又看，然后就靠近柳月圆的耳边，轻声地说：“圆姐，这个写语录的好像是那次在在文艺晚会唱《赞歌》的那个人，你看看是不是？”
　　“没错，正是他！他歌唱得好，琴也拉得好，字也写得好，写的字和印的一模一样，看样子多才多艺，真还有一手！”柳月圆在同伴面前夸赞郝治平说。
　　“他若能参加宣传队该多好啊！”另一个小女孩说。
　　“可惜他是就业人员，不能参加。”柳月圆很惋惜地说。
　　“什么是就业人员？为什么不能参加？”一个小女孩问。
　　“小芳，你还小，这些事你现在还不知道，以后长大了就会知道的。”柳月圆说。
　　柳月圆不论天晴或者下雨，经常来木工车间捡柴，在捡柴时，也总要和女孩子们遛到郝治平写语录的地方，“欣赏”郝治平的书法。有一天，柳月圆独自一人来到郝治平写语录的地方，看他写的字的确优美，不管写那种字体，都和印版印出来的一样。她非常羡慕，于是她很不自然地对郝治平说：“可以教我试写一下吗？”
　　郝治平对柳月圆的要求不置可否，没有理会她，只顾埋着头、工工整整地写语录。他深知自己就业人员的身份和地位，应与干部子女尽量回避，不接触为好，以免提心吊胆，受到惊吓。况且，平素管教干部教育就业人员时，早就反复地强调说过：“不能跟干部家属和子女说些不三不四的话，讲话时一定要注意分寸”，这话时时萦绕在耳际。因此，郝治平这时万分谨慎小心，唯恐些许闪失造成不良后果，追悔莫及。虽然郝治平没有回答柳月圆所提出的写字要求，但是她也并不生气，仍旧乖乖地站在一旁看他写字，看了一会儿又去捡木柴。郝治平写了差不多一个上午，一直没有休息。他感觉手臂有点酸，于是搁下笔，想抽支烟提提神，便伸手从衣袋里掏烟。但掏出烟盒一看，烟盒是空的，就小跑到50米开外的商店买了一包“红橘”牌香烟。这种烟价钱不贵，1角钱一包，价廉物美，非常实惠，就业人员都抽这种烟。因为烟盒上的商标图案“红橘”有点像南瓜，所以大家都戏称为“南瓜牌”香烟。郝治平本来不抽烟，只是有时偶尔抽一支，借以解解闷，提提神。他买烟回来一看，立即傻眼了，柳月圆正在他原来所写的字的下面空白处接着书写，样子还聚精会神，一本正经。看到郝治平一来，她马上停止了书写，提着笔望着郝治平说：“你看看，我的字写得怎么样？”
　　“只要刻苦练习，定会有进步！”郝治平一看，觉得她写的字虽然大小基本一致，但是字体还不完全合格，他只好这么说，以免使她扫兴，但他脸上却流露出一丝无奈的表情。
　　“很对不起，我没有一点书法功底，不会书法，把你写的字搞坏了，麻烦你慢慢修改，我以后一定下决心学好书法，争取和你写的字一样好看！”这时看着郝治平面有难色，柳月圆很不好意思地站在旁边，显得很尴尬，便自责似地说。
　　“一定学得好，字如其人！”郝治平似乎在鼓励她。然后就急忙放下手中的烟盒，用稀释剂香蕉水把她写的字慢慢地擦洗掉，拭干后再工工整整地书写，也没有去理会柳月圆了。
　　“啊，原来油漆也可以洗掉？不然我就惹了祸。”显得内疚的柳月圆，这时才恢复常态，她微笑着对郝治平说，“我给你增添了麻烦，实在对不起！如果我能写出你这手字该多好啊！”她看着郝治平重新把字补写好后，才慢慢离开，与捡拾木柴的同伴提着木柴回家去了。
　　为了按时完成领导布置的任务，郝治平埋着头，一直一丝不苟地写着语录牌和横幅，写了一段时间后，终于圆满地完成了，又回到木工组上班。有一天早晨刚上班，他打开工具箱盖子拿工具时，发现里面放有一条“南瓜牌”香烟，感到非常蹊跷，对这条来路不明的香烟，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拿着烟翻来覆去地看，发现烟盒一头的封口签已经撕开，他打开一看，烟盒里有一张小字条，用钢笔蓝墨水写着两行隽秀的小字。
　　“看了你能写出那么一手好字，我十分羡慕，我就很想练习练习，就接着在你所写的地方动笔去写。没想到我书法功底差，把你写的字弄坏了，给你增添了麻烦，我心里一直感到很难过，就以这条烟补偿给你造成的损失，不要见怪。”
　　字条落款虽然没有写名字，但是郝治平知道写字条的人是柳月圆。他拿着这张字条不知所措，感到特别惊愕和诧异，他怎么也想不到与他身份、地位迥然不同的柳月圆，竟置诸多禁忌于不顾，给他递字条，送香烟。他木然地站着，忧心忡忡。他十分担心因这事惹出是非，就用打火机把字条烧掉，再把烟盒封口乖乖地封好，恢复原样，小心翼翼地把烟放在工具箱里面，用旧报纸盖着。
　　收到字条和香烟后，郝治平惊惶恐惧，忐忑不安，想了很多：她为什么要送烟？这条烟能收吗？收下了这条烟后将会产生什么后果？不收的话，又怎么退回去？在什么地方退？若不方便退给柳月圆本人，是否可退给管理干部或者她的家人？如果退给他们，对柳月圆又会有什么影响？自己又将落得什么样的下场？郝治平反反复复地想，觉得这事很棘手，很难处理，成了“烫手山芋”。他很担心这件事万一张扬出去，结果一定是两败俱伤。对自己好歹则无所谓，反正命运已经被现实铸就成型了，除了就业还是就业，也无法改变，自己从来没有也不敢有其他任何奢求与非分之想。但这事对柳月圆来说，非同小可。一旦传出去，不仅败坏了她的声誉，而且还使这个涉世不深、纯洁无瑕的花季少女的美好未来因此而蒙上一层灰尘。假若一旦蒙上，就很难除掉，还会落得个“近墨者黑”的下场，青春韶华从此暗淡失色，未来前程因此也会受到影响。对这条烟怎么处理及其结果，郝治平推己及人地想了很多。这些想法，不断地折磨、煎熬着他，他惶恐不安。这虽然是一条廉价香烟，但份量却显得十分沉重，压得他喘不出气来。最后他想出了个“冷处理”的办法，做到“两全其美”，以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郝治平决定把烟放在工具箱里暂时保管，静观事变，打算在适当的时候，原物奉还。过了一段时间后，一直没有任何人提起这香烟的事，烟仍然原封不动地放在郝治平的工具箱里。“塞翁失马，焉知祸福”。柳月圆写给郝治平的字条和送去的香烟，既给他带来了惊骇和恐惧，也在他干涸荒芜的心田洒下了几滴甘露，还播下了朦朦胧胧的希望的种子。后来，就是这张小小的字条和这条极为普通的廉价香烟，竟一步步地衍生出一件又一件出人意料、匪夷所思的事情。这些事情看来貌似荒诞不经，而又有悖当时的常理，然而它却成为鞭策郝治平重树信心、振奋精神的动力，也为他在人生旅途中奏响了一支欢快热烈、轻松悦耳的进行曲，他踏着乐曲的节拍，奋力前行，希冀在今后的岁月中，为自己的人生谱写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