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默默相许 暗暗告别(一)
作品名称:坎坷的历程 作者:武陵樵夫 发布时间:2017-05-04 18:11:31 字数:4961
郝治平带着沉重的悲痛和牵挂离开了母亲和姐姐,一路上,埋葬父亲的那堆黄土也总是浮现在他的脑际。回到了梅江茶场后,他就不声不响地去木工车间上班。这时,制作加工茶叶的厂房开始动工兴建,整个木工车间的人都忙碌起来了。车间里非常热闹,斧头砍劈木材的啪啪声,组装木构件时砰砰的敲打声,锯子锯木料时的沙沙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尤其是大功率圆盘电锯加工木料时所发出的剧烈噪声,特别刺耳,长而尖锐,传送得很远,几乎掩盖了一切声音。在制作、加工木构件过程中要产生很多边角废料,没有什么用途,堆积多了,反而影响工作,干部职工家属就把它捡去当柴烧。用它煮饭炒菜,既方便,也经济实惠,每捆只要角把钱。
1966年夏天,“文化大革命”已成燎原之势,也迅速漫延到罗霄山麓的梅江茶场,刹那间,这场声势浩大的运动便在这里轰轰烈烈、如火如荼地展开了。昔日平静的茶园,一下子便喧闹起来。梅江茶场的干部和正式职工,纷纷成立了各种名称的造反组织,如“工联”、“湘江风雷”、“井冈山”等,“造反”序幕正式拉开了。接着,学习背诵《毛主席语录》、“三忠于”和“四无限”的活动也随之展开。随着这些活动的开展,管理干部也规定就业人员早晨上班前,必须向毛主席请示,这叫“早请示”。于是,就业人员起床之后,都集合在临时搭建的集体宿舍前的空坪上,首先排好队,规规矩矩地立正,面对毛主席画像三鞠躬,然后齐声高呼“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最后再集体朗读几条与思想改造或与当前形势有关的毛主席语录,如“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直至灭亡,这就是帝国主义和世界上一切反动派对待人民事业的逻辑。他们决不会违背这个逻辑的。”等等。语录朗读完了之后,便接着唱每天早晨都要唱的同一首歌曲,“北京的光芒,灿烂辉煌,毛泽东是东方的太阳。伟大的真理,黎明的曙光,人类的救星,世界的希望。跟着毛泽东,永远干革命,跟着毛泽东,世界一片红!”“早请示”完成后,就吃饭出工,开始一天的劳动。在晚上,就业人员还要学习90分钟,学习的内容由管理干部布置,多与当前的政治运动、思想改造、检举揭发和交代余罪等有关。
随着“文化大革命”的深入展开,各地的一些学校也“停课闹革命”,学生也离开了学校。有的学生纷纷加入“红卫兵”,组建了名目繁多的造反组织,打着“造反有理”的大旗,到各地造反去了,向“封资修”宣战;有的“重走长征路”,或到全国各地大串联去了;有的成立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身着绿色军装,头戴军帽,臂戴“红卫兵”袖章,在街头广场或者车站码头演出短小的文艺节目,宣传毛泽东思想。一些没有参加造反或串联的梅江茶场干部职工的在校子女,从学校回到家里后,无事可做,有的便经常来木工车间,捡拾木工加工木材后丢弃的边角废料当柴烧,用来给家里煮饭炒菜。
有个叫柳月圆的女孩,几乎每天都来木工车间捡拾木柴,和她一起捡拾木柴的同伴都叫她“圆姐”。她是干部柳永忠的女儿,正在长沙一所重点大学物理系读书,“停课闹革命”之后才回到了家里。柳月圆长得眉清目秀,皮肤白晳,身材窈窕,留一头乌黑亮丽的短发,气质高雅,说话时声音特别清脆甜润,给人一种超凡脱俗的感觉。她不拘小节,平易近人,对就业人员没偏见,也不歧视。在捡拾木柴时,常和就业的木工闲聊家常,有时还问及他们家庭的生活情况。
柳月圆读中学的时候,就酷爱文学,文章写得很好,常在《中学生》、《少年文艺》等刊物上发表。她创作的科幻小说《失去的十八年》发表后,在同学们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素来默默无闻的她,因此声名鹊起。高中毕业时她想报考师院中文系,毕业后当一名教师。她向父亲征询意见时,这一想法遭到了父亲的极力反对。父亲还多次十分严肃地提醒她,说教师是“孔老二”的徒子徒孙,是不折不扣的“臭老九”,没有什么前途。父亲还用当时流行的口头禅告诫她,“读书切莫学文科,将来衣食无着落”;“用心学好数理化,理直气壮闯天下”。她拗不过父亲,只好违心地报考了湖南大学的物理专业。柳月圆聪明颖悟,干一行爱一行,专一行,在物理专业也学得很好。
柳月圆读大学时,在舅父家里住宿。舅父家在长沙市枫林路,离学校很近,上学回家都十分方便。舅父是同济大学医学院的高材生,毕业后分配到市内一家医院工作,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外科主任医师,曾经成功地主刀过几次高难度的冠脉搭桥手术,使心脏病患者起死回生,因而有“外科第一刀”的美誉。他有一个儿子,师院毕业后,为了响应“支教”号召,在郊区农村的一所中学教书,已经成家。因为儿子儿媳都不在身边,柳月圆一进入舅父家,舅父就把外甥女当亲生女儿看待,对她无微不至地关怀,在各方面都有严格要求。在茶余饭后闲谈时,舅父常常谆谆教诲她一些修身养性、立志成才的道理。
一个星期天,是柳月圆的生日。为了使柳月圆生日过得快乐,舅父就决定这天大家一起包饺子,因为柳月圆最爱吃饺子。舅父天还没亮就起了床,拿着肉票赶到肉食站去排队买猪肉,他在出门时就交代舅妈在家先擀好饺子皮。没有多久,舅父买回了瘦猪肉和韭菜,又亲手剁馅,然后就和舅妈、柳月圆一起包饺子。舅父一边包饺子,一边语重心长地说:“圆圆,舅父没有女儿,我就把你当女儿看了。你现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已经长大成人了,既然你父母把你交付给舅父管理,那么舅父对你在日常生活中的为人处事方面就有些要求,希望你照着做,你做得到吗?”
“舅父有什么要求,请指教,我一定照着做,绝不辜负舅父的期望。”柳月圆望着慢腾腾地包着饺子的舅父说。
“舅父对你的要求是,既要发奋读书,又要注重品德修养,两者不可偏废。”舅父用沾有面粉的手向上托了托眼镜说,“发奋读书,是要求你对所学专业要锲而不舍,精益求精。有句关于学习的名言你一定要时时记住,‘为学犹掘井,井愈深土愈难出,若不决心到底,岂得见泉乎?’,这话是说求学一定要持之以恒,不怕艰苦,功到自然成。品德修养更为重要,它是人的第二张身份证,向人展示了自己的形象。良好的品德休养,可以使人的人生旅途变得顺畅通达,即使遇到了艰难险阻,也会有人乐意地为你伸出援助之手,从而脱离险境。所以,你还要注重品德修养,这是人的立身之本。做人要有底线,良心就是做人的底线。什么是‘良心’,通俗一点说,良心就是‘善良之心’,是对是非曲直、善恶美丑的正确认识。不管做仼何事情,都要问心无愧,‘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每一个人都要以良心自律。做人要有主见,面对人世纷繁复杂的问题,一定要头脑清醒,不要为表面现象所迷惑,要有主见,不要人云亦云,亦步亦趋,不做别人的应声虫。每做一件事之前,要权衡利弊,三思而行,不能想当然。一言以蔽之,舅父要求你德才兼备,谨言慎行,戒急用忍。”
柳月圆一边包着饺子,一边仔细地聆听着舅父的谆谆教诲,觉得舅父这些语重心长的话是一份难得的生日礼物,也是一份营养十足的精神大餐,感到弥足珍贵,不到舅父家里来是很难得到的。于是她感受颇深地说:“舅父的教诲我一定牢牢地记在心里,还要在实际行动中体现出来,绝不会辜负舅父的期望!”
吃着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饺子,坐在对她如此特别关心的舅父的身旁,柳月圆感到特别高兴和温馨,觉得和舅父、舅母一起包的饺子竟格外好吃。看着吃得津津有味的柳月圆,舅父说:
“圆圆,饺子好吃吗?”
“好吃,非常好吃,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饺子,这是我第一次享受到这样的美味!”
“圆圆,从你谈到今天吃饺子的感受,舅父又有句话想要告诉你,舅父这里虽然说的是日常生活中的琐事,但是能以小知大,以微知著,你一定要记住,并从此引起警醒。”
“舅父您说,我一定引以为鉴。”
“圆圆,要想将来成为一个有所作为的人,不要恣意地追求物质享受,应该是唯德学才艺不如人,当自砺;若衣服饮食不如人,勿生戚,这几句话你应时时记住,还要尽力做到。人生不是享受,而是对社会有所贡献。”
“舅父,您的教诲我一定牢记心里,一定好好践行!”
“圆圆,成就一桩事业一定困难重重,绝不是三天两天就能够如愿以偿,须做长期努力,要有‘滴水穿石’的精神,‘行之苟有恒,久久自芬芳’。天地悠悠,虽然前行不易,但是,茫茫天地,可资奋斗。”舅父勉励柳月圆做事要不懈努力,持之以恒。
“舅父,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殷切期望,决心修养身性,刻苦学习,成为所作为的的人。”柳月圆语句铿锵地向舅父表达了决心。
柳月圆生活在舅父家这段时间,聆听到了舅父的谆谆教诲,一边修养品德,一边发奋攻读,不仅学习成绩优秀,还懂得了许多为人处事的道理。
舅父的父亲当年是教私塾的先生,家里藏有“经史子集”等古典图书,柳月圆在空闲时都曾广泛地有所涉猎,受益匪浅,不仅懂得了修身养性的道理,而且还从中获得了较深的文学造诣,经常在校刊上发表文章,对一些问题阐述自己独到的见解。再加上她还有“班花”的桂冠,在同学中有一定的“知名度”,很受同学们的尊重和爱戴。当时省城的“文化大革命”风起云涌,造反组织林林总总,比较大的有“高司”、“工联”和“湘江风雷”等。一些造反组织刚成立时,许多同学都纷纷加入,以此为殊荣,但柳月圆却甘于寂静,无动于衷。为了给自己的造反组织找个“形象代言人”,好几个造反组的头目,都先后争着多次邀约柳月圆参与他们的造反组织,但都被她婉言谢绝。尽管还有一些头戴军帽,身着绿军装,臂上佩戴着“红卫兵”袖章,腰上别着手枪的同学在她的面前耀武扬威,神气十足,想借此诱惑她加入,尽管这些同学苦苦相邀,但她都付诸一笑。学校一个规模较大的造反组织,为了给他们的造反大造舆论,创办了一份《追穷寇》大报,还时时刊登出危言耸听的“号外”,又发行,又零售,又散发,影响很大。由于报纸发出去的份量大,现有的办报人忙不过来。为了不影响报纸按时出版,这个造反组织的头头,便想到了有一定文学造诣而又风度不凡的柳月圆,于是向她频频献殷勤,多次请她去参与编辑,但都被她借故推脱。这个头目仍不死心,总是纠缠着柳月圆。她不堪这种死皮赖脸的纠缠,就离开学校待在舅父家里闭门不出。这个头目还不死心,就把希望寄托在柳月圆的舅父身上,想通过她的舅父劝说柳月圆就范。这个头目总是趁她舅父星期日或者早晚在家时,三番五次地登上家门,在她舅父面前对柳月圆的才华大加夸耀赞扬,极力阿谀奉承,同时又对所办报纸的作用和影响大吹大擂,希望博得支持。这个头目在她舅父面前装着毕恭毕敬、彬彬有礼的样子,每次都近乎哀求地请她舅父对外甥女做工作,劝说柳月圆参与《追穷窛》的编辑,要他为造反助一臂之力。但舅父对这位头目猥琐的言行非常反感,冷若冰霜。一遇到这位头目反复纠缠,赖着不肯离开的时候,他便以急需给病人动手术为借口,扬长而去。这位头目只好憋着一肚的子火,很不高兴地走了。经过多次自讨没趣后,这位头目终于发火了,走出舅父家时,还回头向柳月圆狠狠地瞥了一眼,忿忿地说:“自命清高,不识抬举,到时候你会后悔的,走着瞧!”
从此以后,原先那些与柳月圆打得火热的同学,这时便突然一反常态,冷眼相看,与她疏远了。她一出现在学校,有些同学都讥笑她“不识时务,不识抬举”,还用长沙俗话“稀泥巴糊不上壁”来嘲笑她,或者用更刻薄的话“狗坐轿子不识抬举”来挖苦她。有的同学说她受了舅父的影响,中毒很深,是非不分,丧失了阶级立场,对她投以轻蔑的目光,甚至迁怒于她的舅父。但是,柳月圆对这些都置若罔闻,毫不在意,总是表现一副从容淡定,若无其事的样子,任他们去说长道短。
随着“文化大革命”的深入发展,学校已“停课闹革命”了。从此,柳月圆就整天呆在舅父家里,协助舅妈照看在家门前摆设的小摊,卖卖臭豆腐、香烟和槟榔等小东西。舅妈是一街道纸箱厂的工人,这时厂里已经停产,她就靠摆小摊的收入补贴家用。柳月圆深居简出,从不抛头露面。这时,长沙市的大街上非常热闹,到处是造反的人群,他们高举着各种名目的造反组织旗帜,来来往往,浩浩荡荡。全副武装的“红卫兵”押着戴有高帽子的“走资派”和“牛鬼蛇神”游街示众的事,屡见不鲜。“打倒美帝,打倒苏修,打倒中国的赫鲁晓夫!”的口号声振耳欲聋,声讨“走资派”的大字报在大街小巷比比皆是。然而柳月圆在舅父家里却深居简出,对这些“热闹”却等闲视之,让它来来去去,去去来来。她宁愿悄悄地甘当与世无争的“逍遥派”和“观潮派”,冷看云卷云舒,静观潮起潮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