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三个人回到神医的家。老头和海牧仁正在喝酒，喝的是神医生遗留下来的药酒。泡酒的大号玻璃瓶就摆在一进门的柜子上，柜子是裸木，也就是那种未经任何修饰的木头，想必是神医自己做的，一只柜门的平面上还有一个拇指大小的窟窿。那不是简单的窟窿，是柜子还是树木时生了虫，啄木鸟用自己坚硬无比的嘴将那里啄开，把虫衔走后留下的窟窿。而神医不知是出于何种目的，在做柜子的时候居然没有将这个窟窿补一下，因而给人的感觉做活的人是仓促的，甚至是没有打算长住的。现在神医突然不见，证实了这个柜子所传达出来的预言。
　　不过，摆在上面的药酒瓶倒是别有一番风趣，里面横七竖八地泡着一些不知名的东西，有生物、有植物，还有……一个好像婴儿手臂的东西。这东西从一个方向看像婴儿的手臂，从另一个方向看又像是一只笋棒，白得耀眼。有胡须的是人参，像男性器官的是苁蓉，其他的大概是这山里的东西，奇形怪状的。在一片手掌叶子底下压着一个圆形的东西，上面有一个小突起，不论从哪个方向看，它都像女人乳房的横截面。当然人所目及的只是它的表面部分，它周围的微缩森木包围着它，使人很难确切地判定那就是一只乳房。
　　对于似是而非的东西，言珂一般不下结论，她不说话，等待事物朝着清晰明的方向发展，这是她这么多年走仕途的经验。但裴玉锦恰与她相反，裴玉锦心思简单，不愿在复杂的事件中再把自己搅成一团浆糊。她于是脱口而出：“天哪，这里面泡的是什么？你们真敢喝！”
　　老头被裴玉锦一路抢白，虽说牧民性格不拘小节，但在女人面前，老头还是不想多生事端。他没说话，假装正在跟一块手扒肉较劲儿。
　　海牧仁回答说：“神医嘛，总是有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不足为奇。当然一定是好东西啰。”他已经喝了不少，说起话来不太利索，竟然将“啰”说成“喏”，让人听着很不舒服。不过也有另一种可能，他是半蒙半汉人，言语交杂是常有的事。
　　“神医的东西最好不要碰，他也许出门了，很快会回来。”裴玉锦说。
　　“不会，他不会回来。”老头嘣出一句。
　　“除非神医和眉玲大婶一样被人害了，回不来了。”裴玉锦在床上盘膝而坐，悠悠地看着老头说。她的“抢白症”又犯了，不过只针对老头犯病，跟别人说话或配合时还是以往的性格。
　　老头不语，看着面前的肉，又似乎在努力搜罗能击败裴玉锦的词汇。过了一会儿，他果然说：“这酒可真好喝，里面泡着男人女人婴儿身上的东西哩！海牧仁，你看到了吗？”
　　海牧仁没想到老头会说出来。他不好意思地看看小谨，没搭老头的话。
　　裴玉锦明知老头是想向她挑起战争，若换作没生病之前，她是绝对不会中招的，但此刻她变得偏激而不可思议，心中憋着一团火，总想找人发出去，却总是发不彻底。她说：“是啊是啊，一个杀人犯还是什么可怕的？别说喝器官酒，就是喝人血也英勇无比呢。”
　　言珂可不想在这深山老木里多生事端，她急忙制止裴玉锦，并将她的手轻轻碰了一下。裴玉锦回头看她一眼，眼神有一种嗔怪的表情，意思是你不向着我、向外人？言珂很熟悉裴玉锦的这种表情，小时候，每当裴玉锦与别人发生摩擦，言珂过来劝合的时候，裴玉锦就是这种充满疑问甚至是委屈的表情。事后裴玉锦会不理言珂，一直到她把这件事情彻底想通，才会主动和言珂说话，或者只是给她发一个言简意赅的信息：你在哪儿？言珂便会心无旁骛地飞来。因为有之前这样的例子，所以言珂在一些重大事情上并不惧怕裴玉锦会当场翻脸，反正她即使真的翻了脸，也会很快调整过来，意识到自己所犯的错误。比如说眼下，裴玉锦又流露出那样的神情，言珂没理她。言珂想，按照裴玉锦黄昏时分提出的意见，她们俩还要在这里多逗留两天，那么老头、海牧仁和小谨他们三个离开后，就剩下她们两个。她听了太多裴玉锦说老头“杀人犯”之类的话，心里难免结着一个疙瘩，怕老头真的返回来把她们怎么样。
　　好在老头此刻只关注喝酒，和海牧仁一人喝下一碗，不尽兴地让再上酒。海牧仁提着两只碗，摇摇晃晃地走到柜子前，掀开药酒瓶上用红绸布包的盖子，把勺伸进去。只见勺子在微缩的森林里旋转了一下，拂过“婴儿的胳膊”、“男性的器官”、“女人的乳房”……落在人参的空隙处，按下去，酒“咕嘟咕嘟”就进入勺里。海牧仁舀了一碗，将一碗分成两个半碗，端去给老头。
　　老头看看酒，看看海牧仁，又看了看小谨，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小谨一直在给海牧仁使眼色，让海牧仁少喝点。“明天一早还得回去呢，路远着呢。”她小声嘟哝。
　　“你们明天走，我和小锦再呆两天。”言珂趁机婉转地说。
　　老头和海牧仁都惊异无比，海牧仁说：“不要开玩笑，你们住山里，遇到狼怎么办？遇到坏人怎么办？”
　　“再坏的人我们也见过的，放心，言珂有武器。”裴玉锦漫不经心地说。
　　“武器？”言珂心里“咯噔”一下，哪里来的武器？这裴玉锦简直胡说八道。但既然她这样说了，言珂也不便当场揭穿，只能配合地装做胸有成竹的样子。
　　“住吧，这可真是好地方，养人！”老头居然这么说。但他的话在裴玉锦心里又是另外的意思，意思是住吧住吧，有你们好受的！
　　裴玉锦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住两天，她也许对神医还不死心，觉得会有奇迹发生。她已经有过一次奇迹了，因为眉玲大婶的关系，神医破例给她配了药，她想奇迹应是相互感应的，她希望神医能听得见她虔诚的呼唤。
　　夜深了，小谨安排大家睡下，老头和海牧仁的酣声再起。山里的夜并不宁静，白天什么动物也看不见，夜里蛙叫蝉鸣什么也不缺。出于自私的心理，裴玉锦希望神医去往更深的山里了，而不是像老头猜测的那样与眉玲大婶进城找女儿。裴玉锦真想把这大山翻个底朝天。
　　第二天天刚亮，小谨就招呼海牧仁和老头上路，她叮嘱言珂只住两天，两天后返回。言珂答应。
　　当小谨、海牧仁和老头消失在一道山湾后面时，裴玉锦突然“哇呜”叫了一声，似乎在庆祝小谨他们的离去，又似乎在欢呼自由。“这下都走了，你要怎样？”言珂问。
　　“哦，你要是不想呆着、害怕，也走吧！”裴玉锦又陷入偏激的状态。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言珂正要解释，却看见裴玉锦背起包，一副离她远去的架式。她连忙跟过去，“你要去哪里？”
　　“去找神医！小姐，你快收拾吧！”原来裴玉锦没有生气，原来她留下来真的是要找神医。
　　言珂一边收拾一边问：“去哪儿找？你有目标吗？总不至于在这茫茫大山转悠着找吧？”
　　“嗯，跟着直觉走吧！我也不知道。”裴玉锦说得很轻松，仿佛是去旅游，而她们只是去寻觅一个早就听说的地名。
　　言珂暗下决心，就跟裴玉锦疯这一次，然后绑也要把她绑到医院，有病不去治，而是在这大山里转悠着找什么神医，简直有辱医生的使命。她在心里强烈地谴责自己，同时也谴责裴玉锦。
　　她跟在裴玉锦后面，裴玉锦跟着自己的直觉，一直向北走。绕过瀑布的山梁，爬过一座小山，一座更高的山横亘在面前，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山延绵不绝呀！没有向导，言珂怕有去无回，用自己的方式沿途做了一些记号。裴玉锦笑说：“你还挺有经验，我根本没想过这些。
　　“没想过”，言珂觉得裴玉锦的话不对，莫非她不安好心，想把自己的命交给上天，活就活死就死？那么自己不就成了她垫背的，她为什么要这样做？这话她不能问裴玉锦，只能自己在心里盘算。
　　裴玉锦的直觉又从东边去了，太阳照着言珂的右脸，火辣辣地疼，她由此判断出她们的方向。裴玉锦累了，速度终于慢下来，步履沉重。当她们第一次有了休息的默契，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歇阴凉时，一只跟山体颜色相像的动物倏忽一下窜过去，把裴玉锦吓了一跳，差点从石头上掉下去。幸亏言珂眼尖，大喝一声，动物夹着尾巴跳下一条石缝不见了！
　　她们又走，不知走了多久，浑身的力气全部用尽，眼前出现了一座房子，仔细一看，居然是神医的房子！她们又转回了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