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噩梦

　　No.86
　　明水恍恍惚惚回了家，心里就像沙漠一样荒凉。
　　他早早地睡下了。
　　但一夜都是在半梦半醒之间。
　　有时候，他睁着眼，看见后窗上透过的一缕灯光在天花板上旋转，听见远远的狗叫。
　　有时候他在做梦。梦见一张白纸，揭开一看，轰——一群蚂蚁四散爬开，像黑色的幽灵，似乎爬满了全身。
　　梦见去买鞋，一双黑色的，拿在手里就掉了底，一层一层掉下来，只剩下鞋帮；另一双棕色的，穿在脚上，走在雨中，鞋面随着雨点不住地冒烟，发出“刺啦刺啦”地响声，整个鞋面就变成了法桐树干的斑驳模样。
　　梦见进了一个很破落的村庄，寂静无声，四下延伸的都是腐草遮盖的小路，两侧的石头房子摇摇欲坠，断壁乱石随处可见。柿子树黑色的树枝虬曲伸展在空中，三两个红色的柿子挂在枝头，显出莫名的恐怖气息。
　　没有目标地前行，路的尽头是一片墓园，黑魆魆的坟间杂草丛生，硕大的乌鸦无声飞过。
　　穿过墓园，却见道路忽然塌陷，成了一处断崖，深深的，看不见底。脚下的土逐渐松动，自己身不由己坠落下去……
　　明水腾地坐起来，心急跳着，让人发慌。看看窗外，夜色正深。
　　哦，还好是一场梦。
　　他垂下头，心跳还没有平复，好大一会儿才又躺下。
　　他又回到了学校，在教室里洗澡，热气腾腾的，忽然他感到周围有些异样；四下一看，窗户外，门外，站满了同事，全镇的，男女老少，都肃立着，无声无息。阳光透过水汽，刺眼地照着他，他却不知道衣服在哪里。
　　无处可藏。
　　他又醒来，看看自己的睡衣，惶惶然四望，确定又是一场梦。
　　他用手捏住太阳穴，颓然叹口气，又缩身躺下。
　　“明水，怎么了？”奶奶的声音从隔壁传来。
　　“没事，奶奶，你睡吧。”明水心里一阵歉疚，赶忙回答。
　　他不敢再翻身弄出动静来。奶奶年纪大了，入睡本来就困难。
　　他干脆睁开眼，盯着黑洞洞的天花板。
　　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对还是错？错在哪里？为什么觉得委屈？到底怎么办？一连串问号蜂拥而来，在脑子里打转。他的头轰轰作响，从内心生出来的热一阵一阵在背上涌动，想翻翻身，又怕弄出动静，只好僵在那里。
　　又是讲课比赛。马上轮到他了，学生还没来，他急得团团转。有人来喊他，说学生已经在会场了。他急匆匆上场，又发现自己忘了带U盘，课件没法播放。硬着头皮说了几句话，却发现嘴在动，并没有一点儿声音传出来。他慌了，彻底慌了，张口结舌，手足无措，就这样呆站在在聚光灯下，看着宽广到无边的场地，看着学生在诧异之后打闹成一团，各形各色的听课者目瞪口呆后哄堂大笑，有人喝起了倒彩，掌声雷动。他就这样木然地站着，在大庭广众之下展示着自己的无能。
　　No.87
　　一夜昏天黑地。太阳打在窗口的时候，他再也不想起床了。
　　起了床要吃饭，吃了饭要上班，要去见办公室里那些不再自然热情的面孔，要去和班上那些混球小子搏命，要站在人前任由各种眼光做诡秘的扫描，然后变成小道消息流向四面八方。
　　他真的不想起床，也愁着去上班。
　　请假吧，就说病了。他摸摸头，果然热乎乎的；摸摸胸口，心也跳得厉害。
　　但是请假在家就好吗？上班三年了破天荒第一次请假，妈妈和奶奶会让自己清静吗？
　　何必让她们跟着担心。
　　明水这样想着，硬着头皮撑起了身子，云游一样到了学校。一路就觉得迎面来的汽车车灯都像野兽的眼睛瞪着自己。
　　快到向学校拐的路口的时候，明水分明看见一条鳄鱼无声地爬上了公路，其实，那不过是一辆灰色的小汽车。
　　No.88
　　一切如常，铃声响，学生呼啦啦进了课堂，铃声又响，学生又兴高采烈冲出教室。但明水知道，自己有了不同。
　　站到讲台上，他很茫然，大脑中一片空白，记不起这节课的任务是什么。问了学生，好歹打开书，让学生预习课文。教室里人声鼎沸，明水觉得心里的燥热一波一波地涌上来。读书声渐渐小了，孙明军已经开始和同桌说话，刘春阳也在后头戳前面的同学。应该进行检查了。但明水的大脑还在极不平静的混乱状态，满眼都是学生的此起彼伏，却没有力量去调控。直到张晓萌站起来，说：“老师，我来领大家检查吧。”
　　明水就顺水推舟：“好，老师今天病了，你来替我吧。”
　　于是张晓萌上了讲台开始把同学叫起来检查预习情况。
　　依着以往，明水会用欣赏的眼光看着张晓萌，并不时对小老师的领学和同学的回答做点评，在这个环节教室里常常是笑声不断的。现在，明水看着张晓萌，突然产生了深深的自卑。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每次老师提问，都恨不得把头放到桌子底下，硬被叫起来的时候，说话都是带颤音的。
　　我比不上这个孩子。他想，张晓萌在他面前高大起来，又一波燥热从背上汹涌而来。
　　
　　接下来讲课文，明水拿着课本，原本精彩的句子忽然看上去有了嘲讽的味道。这是著名作家的作品，他经历了无数的坎坷，写出了这样精彩的文章。我算什么？什么都不会，一无是处……
　　他一边走着神一边顺着课文的句子讲说，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只是按照惯性往下来。提问的环节都省去了。
　　学生们无比诧异，有的还能装模作样地听，有的已经在窃窃私语。
　　明水也无心去管他们，他看着后墙上的表，一秒一秒走得好慢，离下课还早。
　　“把前三段课文抄下来。”
　　“啊——”学生异口同声拐着弯表示不解和不满。杨老师从来不让抄课文的。
　　“做吧。”老师没有改口的意思。
　　No.89
　　一节课熬过去了。他去了宿舍，继续发呆。看那些黑色的字在眼前晃来晃去，伤感和自卑感像秋风一次次掠过心头，是想掀起巨浪把自己淹没吗？
　　他想到了妈妈。爸爸去世后，妈妈一个人做着父母。她挤时间陪着他看体育节目，为的是让不爱运动的他喜欢上合作式运动，能打篮球，踢足球，在运动场上和别人一起沐浴阳光。
　　他想到了奶奶。爷爷去世后，奶奶的腿已经开始僵硬，还要推着三轮车到寒风刺骨的街口摆摊。临近过年生意好的时候，她顾不上回家吃饭，就把自己捂成棉花包，在风口中瑟缩着吃口凉饭，晚上回家，手背上全是血口子。
　　他的眼泪簌簌而下，落在书上。
　　他想到了老张，这样琐碎繁复的工作做了一辈子，满庄的青年都是他的学生。
　　他想到了齐长胜，一个初中学历的代课老师，教初中化学全县有名，一路做到教委主任。
　　他想到了门卫王大爷，父母早亡，白手起家，三个儿子一个是当庄木匠，远近闻名；一个在槐河干五金批发，家财万贯；最小的这个当了全镇最年轻的村支部书记。
　　他想到了篮球名将姚明，曾经，仅仅20岁的姚明就凭借每场得分27分和19个篮板被评为联盟最有价值球员，后来他以状元秀身份被NBA的休斯敦火箭队选中，连续六个赛季入选NBA西部全明星阵容。
　　他再看看自己，二十五岁了，还依在奶奶和妈妈的身边，不能撑起一个家。
　　他想到了足球名将克洛泽，他是世界杯历史最佳射手。他的传球、盘带、速度、头球都高人一筹，是唯一能在世界杯决赛阶段上演头球帽子戏法的球员，前无古人。去年9月，德国总理默克尔亲自为克洛泽授予“黄金维多利亚”奖杯，以表彰他为德国足球做出的杰出贡献。
　　他再看看自己，做着最平凡的工作，三年了还没成为游刃有余的行家。
　　他想到了革命战争年代在烽烟中熠熠生辉的人物：毛泽东、朱德、周恩来、叶剑英，在那个混乱的时代，力挽狂澜，指挥千军万马，成就千秋伟业。
　　他再看看自己，仅仅二三十个学生，却还有几个尾巴总也拽扯不动。
　　他想到了历史上那些著作等身的人物：司马迁、罗贯中、施耐庵、吴承恩、曹雪芹、蒲松龄，胸有华章，勤于著述，写出千古名篇。
　　他再看看自己，喜欢写作，却总有各种理由放下笔，至今停留在孤芳自赏的阶段。
　　他试图从众人身上接力反弹，却是对比出了更大差距鄙视了自己。
　　而房子，奶奶的手术和妈妈即将而来的手术，钱在哪儿都还是未知数。
　　失败啊，失败啊，失败啊……
　　那些关于男子汉应当顶天立地的古训简直就是对他的嘲笑。
　　那些小时候有过的理想都成了飞沫浮云。
　　他从来就没有成功过。
　　但他却以成功者的姿态登上了电视屏幕，即使看的人少，但传说的人不会少，现在他比赛失利，又遭到不点名的严厉批评，众人不知道会翻出多少种花样来嘲笑自己。
　　这是何等的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