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折叠床并排摆在后墙下，谢诸不拘小节，吃饱就去睡，“呼呼”地打着肆意的鼾。裴玉锦和集宁王不好意思大白天躺着，陪小谨给健硕女人捣酸奶。
　　小谨又疼了，细碎的汗珠掉进酸奶里，打下一些稠密的窟窿。枯瘦女人在里面听见了，趿拉着鞋，跑过来骂：“看看，说你这嘴是漏风的口，还不信，遭报应了吧？”健硕女人也过来，把小谨扶回里屋。枯瘦女人看了一眼酣睡的谢诸，撇着嘴说：“男人都是黑心的鬼，老婆这样了，他还睡得美。”
　　自从来到这里，裴玉锦心里就不痛快，但一想到神医难求，还是忍下来了。她一个人来到外面，掏出手机看了看，没电开不了机。这样也好，在城市一直过着电子产品包围的生活，索性没电没信号，能好好整理一下心情。
　　四面环山。红泥房子建得很不规则，前高后低，前小后大，像背着一个包，但里面的空间又不是很大。裴玉锦转到房子后面看，才发现另有玄机。原来后面的包上有一个小门，里面放着羊草和一些生活用品。裴玉锦没看见羊，羊圈里孤零零地躺着一只大白猪，哼哼叽叽地在睡觉。
　　“我家老头把羊赶到山里去了。”
　　有人突然说话，裴玉锦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健硕女人。
　　健硕女人学她的样子，将手搭在栏杆上，再将下颚抵在手上。“小谨说你是医生，医生也得病？”她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裴玉锦无奈地笑笑。
　　“我女儿也是医生，在呼和浩特。”健硕女人自豪地说。
　　“噢，是吗？那很好。”裴玉锦由衷地赞扬。
　　“她其实是神医的女儿。”健硕女人突兀地说。
　　裴玉锦这回吓得不轻，她不明白健硕女人为什么要把秘密告诉她一个外来客？
　　“我怀孕后再没见过他。我老了，我想请你转告他，我们有一个女儿。”健硕女人悠悠地说，说出来的话像是从山里刨出来的文物。
　　“您为什么要让我来做这件事情？为什么不是小谨？”裴玉锦说出心中的疑惑。
　　“小谨太熟悉了，不可靠。我物色过很多人，觉得你的面相是我命中的贵人，况且你和我女儿一样是医生，求你帮我。”健硕女人转过身，恭敬地站在裴玉锦面前。
　　裴玉锦不知所措。在她所有的幻想里，只有与神医邂逅的种种奇遇，根本没有这一环。她不知如何是好。“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能见到神医？”她终于说出一句推托的话。
　　“我知道的。”健硕女人的脸上泛上一层神秘之气。“到时候你提我，他一定会给你看的，我叫玲眉。”
　　这句话起决定性的作用，裴玉锦再没深想，点头答应了。
　　吃晚饭的时候，健硕女人显得很兴奋，殷勤地招呼他们多吃。小谨从炕上下来，脸色惨白，嘴唇干裂，眼睛暗淡无光。她勉强吃了一点，又去睡了。他们听见她对孩子轻轻说：“一定要记得妈妈噢！”孩子听话地“嗯”了一声。
　　半夜有人来了，先是“哗嚓哗嚓”踩石子儿的声音，继而是捶门声。健硕女人问也没问就打开门，原来是海牧仁。
　　这个海牧仁，没有车，还有一座山，他是怎么大老远来的？
　　“我是山里人，这点山路算什么。”海牧仁这句话说得像个十足的男子汉。他说完，去灶台上摸了一块手扒肉，粗犷地吃起来。
　　觉已经没法儿睡了，裴玉锦坐起来，想起玲眉大婶那些话，觉得这次旅行很奇异，这么一想，身子立刻尤如置身在大海里，一漾一漾的。
　　“地震了。”正在吃肉的海牧仁说。
　　本来还在酣睡的谢诸“哗”一下坐起来，同时推了集宁王一把。“地震了，跑！”谢诸边说边下地。
　　“到外是山，你往哪儿跑？不要动！”海牧仁说。
　　三个人恐惧地看着他，他摇动着，嘴里含着肉。集宁王扑到谢诸怀里，关键时刻要与丈夫依偎在一起。裴玉锦从大海回到现实，原来那不是大海的浮动，是深山的地震。
　　海牧仁啃完一块骨头，大地也停止了摇动。“睡吧。”他说，“明天一早进山。”他睡了，独留裴玉锦、集宁王和谢诸在黑暗中睁着眼睛。
　　天很快亮起来。玲眉大婶从里间出来，去房子后面的包里拿出一些吃食，回来热在锅里，招呼大家：“上山的，起来吃饭，吃完赶紧出发，不要误了吉时。”
　　大家简单整理了一下，围坐在一起吃饭。小谨的脸更加苍白，手微微颤抖。她几乎没吃，只喝了半碗玲眉大婶为她熬制的羊奶。
　　“你怎么个疼法儿？”裴玉锦趁上厕所的时候轻轻问小谨。
　　小谨托着乳房，痛苦地说：“为什么没乳房的这边比有乳房的那边还要痛？”
　　裴玉锦知道小谨的病情恶化了，但她不能说，她只说：“我们赶紧上山找神医！”
　　出发的时候，小谨的婆婆没出来相送，倒是把海牧仁叫进去说了一会儿话。玲眉大婶意味深长地看了裴玉锦一眼，裴玉锦明白那眼神的意思，责任重大，她有点恍惚不安。
　　出发了。小谨和海牧仁走在前头，裴玉锦、集宁王、谢诸走在后面，谢诸身上背着一只大包，里面有玲眉大婶为他们准备的水和牛肉干。他开玩笑说：“过去成吉思汗行军打仗吃的是牛肉干，我们如今也带着呢。”
　　海牧仁在前面搭话：“以我们山里人的体力，这来回一天用不着吃东西。女人不行，得补充一些体力。”
　　绕过一道山湾，玲眉大婶的房子不见了。裴玉锦失去了方向感，她感觉太阳就在面前，应该是向南走，但海牧仁说他们一直向北行进。
　　零碎的石子儿在脚底下发出“哗哗”的声音，眼前出现了一条小溪，他们一直沿着小溪走。海牧仁说：“有水必有羊，有羊必有人，不要离开水，一直走就对了。”后来他们真的发现小溪边有羊粪，还有牧人烧饭熏黑的石头。
　　小谨体力渐渐不支，从第二个拉到最后面，裴玉锦干脆慢下脚步，在后面陪小谨。由于小谨总是佝偻着身子，在这大山里显得愈发娇小。小谨完全不像是山里人，在裴玉锦的想像里，山里人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应该是玲眉大婶那副体格，但她与婆婆、那个枯瘦的女人，都像是空降来的，瘦弱纤薄，与这山格格不入。
　　“内蒙玉，你说，我们能见到神医吗？或者说，神医会给我们看病吗？”小谨担心地说。
　　“能，一定能。”裴玉锦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这么有信心？我都有点担心呢。”
　　“神医会见我们的。”
　　海牧仁在前面喊：“后面的跟上，别掉队，我们要下山了。”
　　“下山？我们不是在山下吗？路如此平坦？我们不是应该上山的吗？”裴玉锦发出一系列疑问。
　　小谨说：“我们在山上呢，我们走的是山上的河道。”
　　裴玉锦突然觉得自己这些年只顾埋头当医生，医生没做好，连最起码的生活常识也丢失了。这一切在秦泰眼里，是何其渺小啊，他经常去野外蹲守，等太阳升起，等月亮落下，或是等待某一个人出现。而她，从未真正走进过秦泰的世界。
　　山道消失了，两山之间的裂缝突然拉开，像拉开了一帷幕布，就要上演新的景象。果然走近一看，尽头是万丈深渊，对面是一座更高的山，难怪说“山外有山”，真是有道理。
　　海牧仁让她们在山口略事休息，他和谢诸去前面探路，两人走了很久，裴玉锦担心他们掉下山崖，或被小谨说的狼吃了。小谨却一点也不担心，趁机睡了一觉，起来精神大好，吃起了牛肉干。
　　“小谨，玲眉大婶她……”裴玉锦提了个话头。
　　“噢？你居然知道她叫玲眉？是她告诉你的？这名字她可不轻易说。……她呀，也是个苦命的女人。不知跟谁怀了孩子，没办法，找了个脑壳不精明的放羊人，一辈子守在这深山里。不过她有个好女儿，一路读书走出了大山，也是个医生，跟你一样。”小谨如果病情不发作，是个喜欢滔滔不绝讲话的女人。
　　裴玉锦不说话，看着两山之间的缝隙，海牧仁谢诸的头冒出来，冲她们喊：“过来，走了。”
　　她们过去。两个男人，一个上面，一个下面，护送她们下山。山很陡，大约有110度直角，看下面一阵眩晕，看上面又不可能，三个女人“妈呀妈呀”喊了一路，最后终于来到一片相对平坦的地方。
　　山里的太阳明明灭灭，一会儿亮了，一会儿被云彩遮住了，像孩子肆意发作的脸。
　　好不容易又转过一道山弯，听见流水的“哗哗”声，海牧仁说：“到了。”众人兴奋不已，寻流水声而去，但水声听着就在跟前，走起来又费了一番周折。后来从一道斜坡下去，看见一条小瀑布挂在对面的山上，山下有一座房子。
　　“房子！神医！”集宁王叫。
　　小谨看了一眼，说：“应该是了。”
　　海牧仁前一刻还精神抖擞，此时看见瀑布，一下子瘫软下去，耍赖不走了。小谨过去拽他：“妈一定给你说了见神医的程序，你快起来带我们去。”
　　“是啊海牧仁，千里之路只剩这最后一哆嗦了，加把劲儿，好兄弟，要不哥背你。”谢诸说。
　　海牧仁爬起来，又走在前头。
　　他们看着瀑布又走了很久，一点一点接近瀑布，最后站在那座神秘的房子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