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裴玉锦在手术室外面换好鞋，坐下来等。
　　手术区的综合玄关内有一排溜厚重的金属门，一律发出乌突突的光，护士和助手出出进进，正在进行术前准备。外面的等候区则坐着一排溜患者，一律阴郁着脸，她们的家属在进等候区时被拦在外面，只能隔着玻璃看。那玻璃上每隔几秒钟换一张脸。
　　二一二的一床二床也在手术之列。一床仅18岁，甘肃天水人，姓齐，人们唤她“天水齐”；二床38岁，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兰州人，姓张，人们唤她“中卫张”；裴玉锦也有病号，叫做“内蒙玉”。
　　这个病号使裴玉锦想起，家乡确实盛产一种玉石，叫做“佘太翠”，是硬玉的一种，与翡翠有相似之处，有绿、白、青三种颜色，很受人追捧。
　　进来的时候，天水齐的母亲一再问医生，天水齐术后影不影响结婚生孩子？医生利弊说了一大堆。天水齐的母亲听不懂，问裴玉锦，裴玉锦也不能多言，只能照本宣科。
　　反倒天水齐很镇定，一直安静地看手机，年轻的脸上时而嗔怒、时而暴笑不已，完全没有母亲所担忧的神情。涂海潮医生夸赞她：“这孩子心态好，你们向她学习，放轻松。”这是裴玉锦经常对病人说的一句话，现在轮到别人说给自己听。
　　医生们从玻璃门旁侧的通道走过来，大约有八位，齐刷刷地举着刚刚消过毒的手，手上的术套勒至手腕。他们几乎是列队走过来的，经过一排溜患者的时候，眼不斜视，步不凌乱，旁若无人的样子，似乎这些即将上手术台的患者只是他们表演的工具而已。
　　八道手术室的门徐徐开启，八名护士和助手、以及八位麻醉师在里面站定，裴玉锦、天水齐、中卫张和另外五位患者按照排序，进入各自的手术室。
　　被麻醉的时间长短不一，这段时间在她们的生命中停住了，所有的喜怒哀乐、雨雪风霜，在这一刻只是别人的事，与她们无关。
　　期间，言珂打来一个电话，裴玉锦正在手术，不知晓。事后她回拨过去，言珂又没接。然后是疼痛和昏睡。二一二病房有五个人，三个做手术的，四床刚刚好一些，不再整夜哼叽，现在换作她们。
　　三床很少与她们讲话，一直钻在分隔帘里，每天打点滴，从上午打到下午，然后在晚饭前出去溜一圈，捂着胸，垂着腰，寡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床卡上写着：山西、童欣、31岁。她们私下里叫她“山西童”。
　　那一夜，麻醉过后，裴玉锦扒开衣服看，左乳内侧压着一块厚纱布，还是有细微的鲜血从边缘渗出来，一条胶布绕过乳房，粘在细嫩的肉皮上，乳房结实可爱，乳晕是那种山桃花样的粉红色，乳头微微翘起，丰满有致。
　　这对乳房是秦泰的最爱，它经常作为性吸引物，在秦泰面前展示魅力。他们二十八岁结婚，三十岁流掉孩子，这五年全靠性支撑着度日，对裴玉锦来说，没经过哺育的这对乳房是她后半生的荣耀，她不能失去它。
　　“哎呀，你们都在看乳房。”十八岁的天水齐突然说。
　　天刚刚亮，二床的中卫张也在翻看乳房。她的结节比较严重，两只乳房都有，开了两刀，疼痛比裴玉锦严重，一夜未眠。“我们看看你的乳房怎么样？”她开天水齐的玩笑。
　　二一二人多，不好安插，天水齐的母亲在走廊睡，此时还没进来。天水齐毕竟年轻，已经能在地下自如地行走。“不行，我得先看你们的。”天水齐人小鬼大。
　　“好，来吧！”裴玉锦自告奋勇。
　　天水齐走过去，把隔离帘整个儿拉开，裴玉锦暴露在大家眼皮底下。
　　“唔，难怪内蒙裴不怕让人看，瞧人家的乳房，啧啧，太完美了，可惜这回要留疤了。”四床的集宁王说。
　　中卫张附和：“没关系，小刀口。来，看我的。”
　　中卫张的乳房像一只布袋。集宁王的乳房像一只倒扣的碗。小天水齐的乳房还没长开，小小巧巧的。
　　“想看我的么？”三床山西童突然在分隔帘里说。
　　她们相互对望一眼，没吱声。裴玉锦笑说：“好呀，大家都是女人，看看无妨。”
　　天水齐过去拉开山西童的分隔帘。山西童在床上盘膝而坐，一件宽大的斑马服几乎将她整个人包起来了。她看了一眼众人坦露的乳房，依次点评：内蒙裴的紧致，天水齐的小巧，中卫张的性感，集宁王的丰满。她整天钻在帘子里，居然能叫得出每个病友的外号。“现在轮到看我的了。”她说完看了一眼天水齐：“儿童不宜。”
　　天水齐反驳：“十八岁正好成年。”
　　她缓缓解开纽扣，略微停顿了一下，“呼啦”展开前胸。
　　“妈呀！”天水齐吓坏了，一屁股坐在裴玉锦的床上。裴玉锦也感觉头皮发麻。中卫张哭了。集宁王扭过头去。
　　山西童的乳房太骇人：右乳已经没了，被彻底摘除，那里的肉皱皱巴巴。左乳正在溃烂，脓水从乳头和乳眼里流出来。“这次来是摘除这只乳房的，可是炎症怎么也消不下去，无法手术。”山西童沉重地说。
　　“你们起了吗？我进去了！”天水齐的母亲在外面喊。
　　天水齐替山西童拉好分隔帘，过去开门。一整天，二一二的五位患者都不怎么说话，大家各怀心事，每个人脑海里都浮动着山西童骇人的乳房。
　　涂海潮医生来看过每一个人的乳房，说了不同的话，最多的一句是“心情好、放轻松”。
　　言珂发来微信：正在学习，有事微。
　　裴玉锦回复：手术顺利，放心。
　　秦泰昨天没打电话，手机上没有秦泰的来电。裴玉锦突然有点想他。她因为不想找医生，婚事一直拖到28岁，有一次她随医院爱心团下乡免费义诊，秦泰被邀去拍照，拍到她与一个老头倾心交谈，上了当周的晚报。后来秦泰打来电话说她的侧影很美，想与她共进晚餐，她竟鬼使神差地答应了。这顿饭后，他们成了男女朋友，四个月后步入结婚礼堂，一切顺理成章，没有丝毫不如意，但是两年后，他们却失去了一个孩子。
　　裴玉锦给秦泰发微信：哪里？回电！
　　秦泰一直没音讯。一定又去哪里蹲守了。裴玉锦心里想。秦泰其实属于无业游民，若不是爱好摄影，肯定不知窝在哪里做小买卖呢。是摄影救了他，使他步了文化人的行列，还被人尊称为秦老师。骨子里他是个暴躁的人，好动，脾气大，基本上还算顾家，当然这要建立在裴玉锦温柔可爱的前提下。
　　又过了一天，护办通知天水齐出院。她年轻，恢复快，可以回家养着了。
　　趁母亲去办出院手续，天水齐说：“各位姨，呀不，叫姐吧，姐亲切。我们共住二一二是缘份，病友也是友友，我们建个群吧，以后可以聊天，谈谈病情什么的。”
　　四个人无异议。
　　不一会儿，群建好了，叫“二一二病友群”，还算贴切。
　　天水齐很快走了，一小时后，四个人的手机同时响了一下，大家打开看，是天水齐。她在群里说：我已上车，乳房微痛，各位保重。后面是一连串抱拳表情。
　　又一日，涂海潮来查房，对裴玉锦说：“你们内蒙的羊肉就是好吃。”
　　裴玉锦不知何故，没敢搭腔。
　　涂海潮又说：“听说你们内蒙的羊走的是边境线，谈的是跨国恋，喝的是矿泉水，吃的是中草药，拉的是什么……”
　　“拉的是六味地黄丸。”裴玉锦忍不住插嘴。
　　“对对，哈哈，有意思。言珂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涂海潮说。
　　裴玉锦明白了，原来言珂给涂海潮医生送了礼。她立刻发微信说：言主任，感谢关照。
　　言珂回：那是我同学，爱吃咱内蒙的羊肉，我年年给她邮，怎么着你啦？
　　裴玉锦无语。
　　集宁王也出院了。二一二突然变得很冷清，裴玉锦干脆把分隔帘拉开，中卫张照做，晚上闭灯之后，山西童也悄悄地拉开了。空间变大，呼吸也畅通，她们的谈话更加自如。
　　“看来我得最后一个出院了。”山西童说。
　　“你要加油，出院的时候，微信里说一声。”裴玉锦安抚她。
　　“我会的，我不能倒下，我家里还有一对双胞胎呢，都是女孩儿。”山西童欣慰地说，黑暗中的脸上有一团喜气。“生下她们，我的一对乳房都不闲着，一边一个，奶水足，她们吃得可惬意呢……但是现在，这对有功之臣却要下岗了……我无法想像，当孩子们再想摸摸我的乳房，而我没有的时候，她们会怎样？也许会觉得母亲是个怪物。”
　　裴玉锦说：“别难过，孩子长大会理解的。”
　　山西童的情绪黯淡下来，起身轻轻拉上帘儿，在里面轻轻啜泣。
　　“我们都不能倒下，中年人都是家里的顶梁柱。”中卫张悲凉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