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飞机落地，裴玉锦从金属壳里钻出来，空气中有海的味道，风湿漉漉的。出了安检口，列队打车，她听到前面一个女人说：“师傅，天津肿瘤医院，谢谢。”下一辆，又一个女人说：“去肿瘤医院。”接下来有去鼓楼的、航母主题公园的、盘山的。
　　裴玉锦听到后面的一男一女也在提肿瘤医院，她侧身问：“你们也去肿瘤医院？我们拼车怎么样？”女人点头，男人摇头，男人看看女人，又改成点头。
　　80元钱，一人一半。裴玉锦为初到天津占到的小便宜窃喜。
　　路程远，他们在车上已经相互熟识，一男一女来自宁夏青铜峡，女人来复查。裴玉锦也介绍了自己的基本情况。男人说：“这两年陪她看病，遇见太多这方面的病人，麻木了。”
　　女人嗔怪：“麻木是什么意思？久病床前无老公？那你滚吧！”
　　夫妻俩坐在后座上推搡，裴玉锦透过后视镜看，觉得即使争吵也是幸福的，不像她孤家寡人一个。
　　不知走了多久，正午的阳光打在车顶，金属壳子里一阵濡热。裴玉锦不明白，人为什么总爱呆在金属壳里？车是金属，飞机是金属，就连房子现在也用金属做框架，最细密的一点是，心脏搭桥用的也是金属。
　　车子在一幢大厦前停住，“天津肿瘤医院”几个大字高高地挂在楼顶。宁夏夫妻熟门熟路，一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裴玉锦大致明白医院的格局，尽管是大医院，但万变不离其宗。
　　她在医院示意图前面看了看线路，径直上了二楼的乳腺肿瘤科。这一科的几个门诊室都有一拨人，南腔北调，说哪里话的都有。一个诊室吵起来了，患者说：“你凭什么让我切乳？我就不切！”
　　医生说话比较文明：“不切不手术请靠后，后面还有很多人。”
　　患者怒气冲冲：“切就让我靠前、不切就让我靠后？你就是为了切人乳房才当的医生？”
　　医生再次果断地说：“你不要无理取闹，你信不过我，可以找其他医生。看看你的乳房都成什么样子了？再不切会要命的！”
　　患者嚎啕大哭。后面的人同情她，并不催促。等她哭够了，护士把她带到护办室，耐心地给她讲道理。
　　很多患者涌在走廊上看热闹，走廊水泄不通，几名护士出来维持秩序，又将他们塞回到各诊室。
　　裴玉锦站在护办室门口问：“哪位是涂海潮？我是内蒙古来的裴玉锦。”
　　“涂主任今天休息，裴玉锦是吧？过来办一下手续。”那位正在给吵架患者做思想工作的护士说完，按了一下女人的肩膀，过去给裴玉锦办手续。
　　女人泪眼滂沱，还在哭。期间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握手机的手颤抖不停。“老王，他们让我割奶，怎么办？”
　　话筒里传来粗暴的声音：“你的奶只有我作主，我看谁敢动？不能割！”
　　女人哭着讲述了一番看病情况，以及医生的态度，关于病情她也说不清楚，只是一个劲儿地问：“割还是不割？不割我就回了。”
　　电话那端，老王不让割。她收起眼泪，摸摸隆起的胸部，嘟哝：“里面的奶水流光了，现在是个肉囊，肉囊有时闹闹情绪，疼一阵，又不影响生活。”说完离去。
　　经过诊室，医生追出来：“哎，大姐，你真得切，要不……给你个名片,不舒服的时候给我打电话。”
　　女人接过名片,怔怔地离开。
　　裴玉锦办好手续，住进二一二房间。里面已经有四位患者，她是第五位。陪床的站一地，全部默哀似的集体肃静，盯着床铺上的四位患者。裴玉锦没有家属，她现在有点庆幸。
　　裴玉锦整理好自己那一小片地方，将分隔帘拉上，想躺一会儿，帘上影影绰绰的全是人，她睡不安稳，只好走出二一二，在医院住院区的一个苗圃前站定。她刚想给言珂打电话，手机欢叫着显示言珂的名字。
　　“言珂我到了。”
　　“哦，安顿好了吗？”
　　“是的。”
　　无语。挂断。
　　直到晚上七点，秦泰才打来第一通电话，质问她为什么不做晚饭？裴玉锦安静地对他说：“我出差了，这次时间比较久，你照顾好自己。”
　　秦泰例行公事地叮嘱：“噢，注意安全。”
　　当裴玉锦最亲密的两个人在电话那端隐没后，她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因为是医生的关系，她多年严以律己，很少外出吃饭喝酒唱歌，她喜欢唱歌，经常在梦里偷偷地唱。今天，她要独自去唱一次歌。
　　这么一想，她立刻迫不及待地返回二一二，换了一身衣服，问好最近的KTV，出来打车前往。
　　很少有人在这个时间来唱歌，而且还是一位孤独的外地女人，KTV老板喜出望外，将她引入一个包间，裴玉锦抬头看，又是二一二。然后，裴玉锦花了二百一十二元钱，上了一大堆东西。老板提议上酒，裴玉锦拒绝，明天做全面检查，她不能饮酒，在这一点上，她是清醒的。
　　然后是昏天黑地唱歌，她点了很多歌，全部唱完，唱得嗓子沙哑，口干舌躁。休息的时候，她吃东西，都是零食，她平时绝对不会吃，今天大开吃戒。
　　吃完、唱完，走出KTV，裴玉锦来到陌生的大街上，突然想像那位不愿切乳的患者一样大哭一场，把这两天来积聚的愁闷发泄出去。但她最终只是默默地流眼泪，在异乡的大街上，这样做已经超出她的修养范围。
　　医院安静下来，二一二已经闭灯，一床二床三床等待手术，四床刚刚做完切右乳手术，在黑暗中“嘘嘘”地唤气，以缓解疼痛。床下躺着她的家属，手里握着一块毛巾，随着准备起来侍候病人。
　　裴玉锦轻轻走进去，略微停顿了一下，走向自己的床。
　　心还在打鼓，没有睡意，KTV显示屏在眼前晃啊晃。裴玉锦后悔去唱歌了，这兴奋劲儿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偃旗息鼓。
　　一床二床中途去了一趟卫生间，没关门，哗啦啦的放水声搅得裴玉锦心烦意乱。她也去了一次，生怕人听见，把肚子里的水轻慢地分几次放出去。四床更严重，下不了地，用便盆，稀稀啦啦，没完没了。家属欣喜地说：“老婆，排尿好，多排，再放两个屁，明天就能下地了。”四床在黑暗中骂了一句什么。
　　内蒙的天风轻云白，一直风轻云白，白白的……裴玉锦睡着了，眼睑蠕动的厉害，看似马上要醒来，却沉沉地不知归处。白白的云被风吹走了，山桃树的粉色的、白色的花也掉了，她的梦里一片惨白。最后她终于醒来，隔离帘外又是一片人。
　　她赶紧穿衣、下地、洗漱，没吃早点，静等检查。她太熟悉这一套程序了。
　　查房时，涂海潮给她做了一个初步的检查，然后开出各种单子，让她去做。
　　她想利用一上午的时间，把这些单子做完，但还是晚了一步，有两个结果得等到下午。下午三点一过，她去取单子，被告知已经到了涂海潮处。
　　涂海潮不在诊室，有一干病人等着她，听说进了手术室。裴玉锦回二一二喝了一口水，又去诊室等。
　　五点整，涂海潮终于出现，被一干人包围。助手在一旁提醒，涂海潮看了裴玉锦的化验单，眉头微蹙。“裴玉锦来一下。”
　　裴玉锦插进去，坐在涂海潮医生对面的凳子上，心咚咚打鼓。在病情面前，她感觉和什么也不懂的患者是一样的，没有优越感可言，恐惧是一样的恐惧。
　　“你这个结节需要手术，从外观上看应该是良性的，但具体怎么样，我们得做切片化验，到时候才能确定是良性还是恶性。听说你也是医生，你应该明白吧？”
　　裴玉锦点点头，大脑一片空白。
　　涂海潮已经在给助手交待手术时间，术前她需要禁食一天。助手收回她手里的所有单子，请她回病房等候通知。
　　回到二一二，裴玉锦感觉乳房左侧持续疼痛，不像之前只刺痛几下。她知道这是身体接收器在作怪，打开手机音乐，放了一首舒缓的钢琴曲，渐渐地也就感觉不到疼了。她竭力用医生的知识武装自己，但她发现来自未知的结果才是最要命的，它能顷刻间摧毁自己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自信，突然变得什么也没有，她只是一个等待涂医生判决的病人。
　　自信来来去去，直到涂海潮医生再一次出现。她是来看望四床的。四床不通气，肚子胀得厉害，连流食也吃不下去。
　　“她一直尿，一直尿，不顶排气么？”三床家属问。
　　“排气是排气。这样，你扶她在地下溜达，促进肠胃蠕动。”涂海潮医生说。
　　“她护疼，不下地。”
　　“不行，今天晚饭之前必须要排气。”助手在一旁说。
　　“你怎么样？有没有压力？当医生的应该淡然一点。”涂海潮对裴玉锦说。
　　裴玉锦笑笑，她觉得自己刚才太不自如，被涂海潮看穿了。
　　晚上七点，言珂打电话询问，裴玉锦说了情况，一再申明是小手术，不要过分挂牵。
　　秦泰的电话紧跟着来了，又说晚饭的事，居然跑到父亲那儿去蹭饭。裴玉锦怕父亲要同她讲电话，声称正忙，连忙挂了。
　　第二天，裴玉锦选了一个近处的公园，在里面晃荡了一天，天黑前才返回二一二。四床还没排气，脸憋得通红。涂海潮医生来看过，说她太紧张，让去看动画片，半夜“咚咚”两声，四床终于放出两个惊动天地的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