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山西童突然发起高烧，夜里嘤嘤地叫，说胡话，大汗淋漓。裴玉锦摁响床头铃，里面值班护士问：“五床裴玉锦，你怎么了？”裴玉锦说：“不是我，是三床。”
　　护士来了，量体温，做初步检查，一通折腾。值班医生不敢离开，一直盯着。等到黎明时分，山西童逐渐退烧，睁开眼睛，长久地看着窗外的一株松柏树。“你在想什么？”裴玉锦轻轻问。
　　“我的两个女人今天扎着羊角辫，看她们的脸多么有趣啊，说什么话什么表情，太可爱了。”山西童神往地说。
　　“你这是幻觉，不要多想，睡会儿吧！”裴玉锦说。
　　“我怕睡着就看不到她们了，她们还在等我回去呢。”
　　值班医生已经下班，换涂海潮医生过来照顾山西童。涂海潮戴着蓝色的一次性口罩，口罩随着鼻息一张一合，一双眸子幽深明亮。
　　“医生，给我做手术吧！我想尽快回家。”山西童说。
　　涂海潮撩开她的衣襟，挤了挤乳房，立刻有一股脓水流出来。涂海潮想了想，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又回来，通知护士：“准备手术。”同时她说：“裴玉锦，你可以出院了，回去注意调节心情和饮食，两个月后来复查。”
　　裴玉锦得到赦放，山西童却判决开刀。
　　裴玉锦收拾东西的时候，一床二床四床陆续有人住进来，家属出出进进，患者满目苍凉。她从网上订了一张火车票，是晚上六点四十分的，时间充足，她想等等山西童的消息。但她已经不能在二一二呆了，她的五号病床也安排了患者。她提着行礼，站在护办室门口，一会儿问一次。
　　“已经通知她家属了，正在往来赶。”
　　“她这是强行手术，危险性很高。”
　　“她刚才昏迷了。”
　　……
　　火车时间快到了，裴玉锦不能再耽搁，她写了手机号塞给其中一个护士，叮嘱说有消息通知我，不知护士是否记得。
　　上车坐定，裴玉锦打开数据，在“二一二群”中说：我出院了。随后又发了一条：山西童进了手术室！
　　一路无话。
　　翌日早上九点，裴玉锦回到家。秦泰还在酣睡，家里一片凌乱。“唔，你回来了？”秦泰听到动静醒过来。“这次走了七天，也不算长嘛，骗我说要走好久，害我买了一件方便面。”
　　裴玉锦的手机自动联网，一些信息排队挤进来，呼呼啦啦响了一阵。她首先点开“二一二群”看，集宁王、天水齐、中卫张都表示了祝贺，山西童的头像一动不动。这时，天水齐的一条新信息过来：让我们祈祷山西童手术顺利吧！集宁王、中卫张跟贴：祈祷！裴玉锦语音：祈祷！
　　洗澡的时候，裴玉锦听见秦泰在外面懒洋洋地说：“要我搓背吗，裴女士。”
　　裴玉锦答：“不用。”她听见门“哗啦”一声，秦泰好像出去了。她正要用浴帽包头，秦泰却冲进来一把抱住裴玉锦，说：“想死你了，老婆。”
　　裴玉锦挣脱，远远地站着，捂着胸说：“今天不行，你快出去！”
　　“哟，今天这是怎么啦？不对呀！”秦泰酸溜溜地说。
　　“我累了，很累，需要休息。”裴玉锦近乎祈求。
　　“我看你是在外面吃饱了吧？”秦泰变本加厉。
　　裴玉锦拿开手，露出裸体，同时那道刚刚结痂的刀疤坦露出来。秦泰睁圆眼睛，质问：“那是什么？你受伤了？”
　　“我去天津做手术了，一个小手术，乳腺结节。”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什么事都不对我说！我是你老公吗？我连你的同学言珂都不如，她肯定知道是吧？”
　　“不告诉你是不想让你担心，言珂她……”
　　“不要跟我提言珂！那天我去医院开药，她还假装问我你出差的情况，她可真能装。”
　　“你不要骂她，这件事和言珂一点关系都没有。”
　　“没有？为什么她知道的事情我不知道？你们合起伙来骗我！你们也太亲密了吧？”
　　……
　　架吵了好久，裴玉锦气不打一处来，事后她深呼吸，告诉自己不要气，要想开，她甚至在秦泰摔门出去后，放了一首轻音乐，用来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但是十几分钟后，她还是由不住哭了，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原来，在医院积聚的悲伤，与秦泰的谩骂一起喷薄而出，在某一点上爆发发出来。她哭得天昏地暗。
　　言珂打来电话，问她什么时候上班？听她声音怪怪的，要过来看，裴玉锦阻止了她。她不想让秦泰碰见言珂，搞不好那个脾气大王会当面骂言珂。言珂说到底还是个未出阁的大姑娘，秦泰骂起人来可不是吃素的，尽管言珂是个女强人，天不怕地不怕，但据裴玉锦所知，她可不会跟人对骂。
　　睡了一小会儿，被秦泰的电话惊醒，软软地说：“刚才脾气太臭，对不起啦，晚上想吃什么，我来做。”
　　裴玉锦说除了辣的什么都可以，再没多言。
　　她之所以强调不能吃辣，是因为秦泰吃辣成瘾，每天必吃一顿超辣的烫菜。以前她可以勉强陪他吃，现在她得有所禁忌。为了提醒秦泰注意，她把冰箱里的各种烫菜包以及小料，全部扔进垃圾桶里，把那只专煮烫菜的小锅藏在柜顶。
　　不一会儿秦泰回来了，提着一包菜，又要过来亲热，说：“只亲亲。”裴玉锦让他去刷牙，他用毛巾蘸水擦了擦牙齿，再次凑过来。裴玉锦一把推开他：“应付差使！”秦泰不悦，压抑着没发脾气，挪去厨房做饭。饭没做好，有人通知他一个饭局，他着急忙火地给裴玉锦端上桌，很快跑出去了。这一去，半夜两点才回来，满身的酒气，先是去卫生间吐了一气，又打开冰箱寻吃的。裴玉锦被秦泰一折腾，睡意全无，但怕秦泰过来骚扰，假装睡着的样子。
　　天微微亮，裴玉锦从床上爬起来，看不见秦泰，四处找，原来睡到沙发下面去了。她叹息一声，想叫他起来到床上睡，想了想还是算了，随便给他盖了一件衣服。
　　裴玉锦决定加强锻炼，就从今天开始。
　　她披了一件风衣，下楼时才发现她居然没有运动鞋，只好踩一双比较舒适的休闲鞋。楼下有很多晨练的人，老年人居多。她刚走了几步，手机微信铃“扑簌”一声，她打开，是天水齐，用语音说：山西童于昨晚十一点五十分去世！又说：我打电话过去，是山西童的老公接的，怕你们睡不着，现在才告诉你们。
　　下面一片空白，集宁王、中卫张都没有回音。
　　裴玉锦握着手机，她觉得天更暗了，是黎明前的黑暗吗？还是自己的心阴住了？她失去了锻炼的信心，刚刚涌上来的一丝明媚被天水齐的一个信息颠覆得精光。
　　结果早餐还是裴玉锦为秦泰做的。他起床后喝着鲜奶，抱歉地说：“你刚刚手术，应该由我来照顾你，可是这……”
　　“你来做午饭吧！我想吃水饺。”裴玉锦知道他只是嘴上的功夫，凡事说的好听，都落实不下来，但她还是想改变他。
　　“那没问题，你不就是想我拌的馅儿吗？我晓得。”秦泰喜笑颜开，难得的大晴天。
　　上午，秦泰在电脑前传了两张照片，对方问他要图片说明，他憋了老半天写不出来，过来向裴玉锦求助。裴玉锦说：“让你多看看书，多学习，就是不听，我不能给你写一辈子图片说明吧？”
　　“就写一辈子！”秦泰无赖地说。
　　夫妻二人坐在阳台上的太阳底下，裴玉锦写图片说明，秦泰清理花盆的落叶，裴玉锦觉得很幸福。趁秦泰高兴，她讲了去天津看病的经过，说言珂帮了不少忙。
　　秦泰爽快地说：“请她来家吃个饭吧，谢谢她。”
　　裴玉锦问：“你真这么想？昨天你还说我们亲密的不正常。”
　　“嗨，那是我语无伦次瞎说的，我知道你们女人的闺蜜之情，恨不得天天在一起。就明天晚上吧，我们吃手扒肉，给你做素血肠。”
　　裴玉锦立刻给言珂打电话，言珂说明天有个会，中午的时候才能决定来不来。
　　夫妻俩高兴，在裴玉锦的严格要求下，秦泰洗澡刷牙一一照办，采取温柔快攻型，做了一场夫妻之事。事后，裴玉锦感觉左乳内侧微微胀痛。
　　第二天中午，言珂说会议延长，晚上加班整理资料，不能来赴宴。裴玉锦很失望。秦泰倒是丝毫不受影响，按计划煮了手扒肉和血肠，裴玉锦狠狠地解了一次馋。
　　“二一二群”渐渐有了声音。
　　集宁王说：我怕自己也变成山西童那样。
　　中卫张说：我发现自己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了。
　　天水齐说：你们不说我都忘了曾经做过手术。
　　她们一起说：还是岁数小好呀！
　　接下来是一长串“加油”、“打气”、“你真棒”等微信表情。
　　山西童的头像是她的一对双胞胎女儿，一个吐着舌头，一个嘟着嘴，一起做着剪刀手势。过了几天，两个女孩儿不不见了，群屏显示：山西童退群！
　　一个人就这样从世上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