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裴玉锦摘下塑胶手套，在水笼头下面洗手，言珂走进来，手里捏着一张纸。“结果再次证明我的猜测，这回你还想说什么？”言珂的言辞具有挑衅性。
　　裴玉锦用湿手夺过纸，半开玩笑说：“别搞得像世界末日似的，别忘了我才是医生。”
　　“你是医生，但你却得了和你的患者一样的病。”言珂毫不留情地说。
　　裴玉锦的脸沉下来：“这么说我的乳房真有问题？我以为只是一般的炎症。”
　　“假，我替你请好了，你尽快赴津。”言珂显然是有备而来，一切不容置疑，裴玉锦只有服从的份儿。她想抱一抱这位同学兼上司，但言珂没给她这个机会，用一只手脚拱开门，急乎乎地出去了。
　　门内，裴玉锦看完化验单，心情沉重地走到窗边。
　　门外，言珂站在走廊拐角，瑟瑟地抖动着肩膀。
　　上午九点。裴玉锦办完交接手续，独自来到医院后门，那里有一小片野山桃树，这个季节正开得旺，粉色的、白色的小花在绿叶间争相开放。她想起三年前栽树时的情景：言珂还没升到主任的位子，是个勤杂工，据说是她官爸故意这么安排的，为了让她尝尽人间疾苦，懂得幸福来之不易。言珂很争气，一味埋头苦干，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整个医院打扫得干净利落。栽树那天，明明是妇科的管辖范围，几个护士恶作剧，跑去对言珂说--她的同学--我--请她过来帮忙栽树。言珂二话没说，扛着铁锹就来了。后来我告诉她实情，她犯起牛脾气，死活不肯走，直到把树栽完，她说：“这样也好，就算这树是我为你栽的，你累了就来看看。”后来很多次，裴玉锦走下手术台，来这里小坐，但从来没遇见过言珂。言珂栽完树，一路风声水起，直至坐上主任的位子。
　　在公交车上，车子一晃，裴玉锦的左乳内侧一阵刺痛，她不由伸手去按，摸到一小块结节，以医生的经验判断，就是这个小结节在与她的职业叫嚣。她整天对那些乳房有毛病的患者说“放轻松”，但此刻她却怎么也放松不下来。上楼的时候，又疼了一次。结果没出来以前，她从来没感觉到过疼，只是有一次她洗完澡，准备睡个长长的午觉，无意间摸到左乳内侧有一个硬块，她整天摸别人的乳房，现在轮到自己，她不认为有什么问题。后来对言珂说了，言珂督促她做检查。一检结果不太好，裴玉锦不信，又做了个二检，这不今天言珂拿来结果，情况仍然不容乐观。人的身体是个接收器，今天接收到乳房有毛病的讯息，乳房居然刺痛了两次。进家门时，裴玉锦暗示自己：你没病！
　　“你有病啊？给你说过我昨晚拍黄河开凌蹲守了一夜，刚眯着被你吵醒。”丈夫秦泰在床上烦躁地嘟哝。
　　裴玉锦本想像往常一样，对脾气暴躁的丈夫采取高度不理的态势，但她被“有病”这个词突然产生出一种无以描述的厌恶感，她冲到门边吼：“你才有病，你有追马病、看落日病、偷窥病，等等等等，而且还是不治之症！”
　　“咦，你这个疯子！”秦泰一脚踢掉被子，做出雄狮发怒前的样子。
　　裴玉锦突然捂脸痛哭，转身跑回客厅。
　　秦泰怔怔地坐了一会儿，想过去安慰裴玉锦，一阵强烈的困意袭上来，他连眼睛也懒得睁，身子往后一仰，头正正跌在枕头上，床跟着摇了摇，他扯过被子，连头带脚蒙在里面呼呼睡去。
　　裴玉锦一个夜班值下来，其实已经很累，往日这个时间，她会去另一间卧室睡觉，一直睡到太阳西斜、晚霞的斑点将天空的颜色打乱为止。今天她睡意全无，不仅没有睡意，还对呼呼大睡的丈夫心生怨恨。她清扫房间，故意拉动桌椅，让它们发出突兀的声响。秦泰确实是累了，一旦睡扎实，任天崩地裂他也不醒。
　　期间，言珂打来电话：“我猜你一定没睡，不要想那么多，该吃吃，该睡睡，你不是一向教育你的患者要放松吗？我希望你能给她们做个表率。”
　　言珂的领导口吻从手机那端滑过来，裴玉锦没说话。言珂不放心：“秦泰知道了吗？”
　　“我不打算告诉他，你也不能说。”裴玉锦安顿言珂。
　　言珂说：“我尊重你的决定，什么时候走通知我，我去送行。”
　　手机“嘎吱”一声断线，裴玉锦知道是言珂挂掉的，那是她的禀性。
　　收拾好家，她去门口的超市买了一些菜，做了一顿可口的午饭。秦泰还在睡，她把饭热在锅里，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根本睡不着，干脆起身去父亲家。
　　之所以称“父亲家”，是因为母亲去世，独留父亲一个人。裴玉锦只有兄妹二人，哥哥与父亲住对门，老人的一切吃穿用度都由哥哥管。裴玉锦是医生，值班倒班是常事，跟父亲的时间对不上，平时靠打电话交流。
　　十二点是父亲的午休时间，裴玉锦平时善解人意，今天她什么也不想管，摁响父亲的门铃。门开了，父亲迷朦着双眼，只露出一张脸，看见裴玉锦，眼睛霍然睁圆：“闺女，你怎么来了？出什么事了？”
　　父亲后退几步，裴玉锦跨进去。父亲在沙发上坐定，又开始探询地在裴玉锦脸上瞟。“我想你了，过来看看。”裴玉锦轻轻说。
　　父亲这回信了，变换了一种表情，说：“裴家出一个医生不容易，你要好好工作，不要记挂我。”
　　“我会的。”裴玉锦真想像小时候把头拱在父亲怀里，给父亲撒娇。但是不可能，父亲俨然是个老小孩，现在需要子女们哄。“爸，当年姑姑是得乳腺癌去世的么？”裴玉锦突然想起一件久远的往事。
　　“是啊，还有你奶奶，那时不知道乳腺癌这回事，你奶奶整天喊乳房疼，后来活活疼死了，所以爸才让你当医生。”父亲努力地回想，一点一点说给她听。整个下午，裴玉锦一直在听父亲讲家事，父亲讲着讲着就拐到别的事情上，她又给拽回来，她只想听奶奶和姑姑得病的事。她觉得家庭的遗传史在她身上活生生地兑现了。
　　傍晚，裴玉锦走在繁华的罗川大街上，看见一个算命的先生，坐在一块红布后面的凳子上打盹儿，红布上写着：阴阳、五行、看相、批八字。她明明已经走过去了，算命先生却叫住她：“你今天之前可以不信，今天之后可以不信，今天一定要信一回。”裴玉锦见他言辞恳切，眼神真诚，四下里看了一眼，人们行色匆匆，没有人注意她，便讨了个小凳坐下来，脸对着算命先生，背对着一侧的街道。
　　“你印堂发黑，可有心焦之事？”算命先生问。
　　“不要问我，你算。”裴玉锦多了一个心眼儿。
　　“来，写一个字，不要想，随意写。”算命先生摊过来一张纸。
　　裴玉锦还是想了一下，在纸上写了一个“奶”字。
　　算命先生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奶，乳也，春之来，秋之去，终结也。”
　　“什么意思？什么来来去去，还终结？”裴玉锦似乎明白一点意思，但她不相信自己文言文的水平，故反问。
　　“就是你理解的意思，哺之来，断之去。”算命先生言简意赅。
　　裴玉锦后悔不该病急乱投医，一个相信科学的医生，居然在此听算命先生讲三国、话乌龙，简直不可理喻。她悻悻地扔下10块钱，再没听算命先生一句废话。
　　罗川大街灯火辉煌，夜灯渐次亮起，傍晚很快结束，进入激情四溢的夜生活。裴玉锦流连在外面不想回家，她知道秦泰已经起床，吃过她煮的饭，嘴一抺，趿拉着拖鞋，坐在阳台上的书桌前打游戏，即便不打游戏也只会摆动他昨晚拍回来的照片，进行整理、修复。很多个夜，他们就是这么过来的，一个守着电脑，一个抱着书。或者一个鼾声四起，一个做家务。他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被夜晚归来的秦泰惊吓，流在裴玉锦给别人做手术的手术台上。言珂给她做了清宫术，言珂其实在妇科方面很有天赋，如果不走仕途，一定是个好医生。此后，裴玉锦的子宫像是钉上了十字架，再也没怀过孕，原因不明。
　　慢悠悠走了许久，裴玉锦居然走到小区对面的公园，不少人在散步，有情侣，有闺蜜，只有她一个人，显得冷清孤寂。言珂又打来电话：“在哪里？什么？一个人在公园？你疯啦！赶快回去，要不然我告诉秦泰。”过了一会儿又说：“我给你联系好了医院，留了床，明天早上的飞机，飞机票去机场取。”不出裴玉锦所料，没等她反抗，电话又挂断了。
　　在同学兼上司的角色里，言珂向来我行我素，只要她单方面认为对裴玉锦有益的，总是先斩后奏强迫她接受。这么多年来，裴玉锦享受着这种关爱，从不轻易打破。
　　刚刚得知病情，还没做好思想准备，要不要赴津呢？裴玉锦问自己。反正假已经请了，就当去旅游吧！裴玉锦换一种角度想。
　　一夜无话。裴玉锦收拾了一个简单的行囊，放在门口的屏风后面。
　　秦泰是个业余摄影师，长得人高马大，适合尝冰卧雪的户外工作，但他更喜欢宅在家里幻想。修完前晚的黄河开凌照片，他用邮箱给报社发过去，同时还给南方的一家杂志发了一份。他经常一照多发，有时候一幅照片能领三份稿费。干完正事，他点开“征途”游戏，酣战起来，临明才爬上床。
　　第二天清晨，裴玉锦做好早餐，扣在餐桌上，悄悄地出了门，飞向未知的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