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壮士断腕之二

　　一个礼拜过后，陈三虎果然风尘仆仆地赶回了石桥街，家都不曾顾得上弯一弯，便直奔师傅家而去。
　　这一阵，周伯同假装中风固然是足不出户，唐玉珍也有尹主任出面帮她弄了两个月的带薪假在家照顾丈夫。夫妻俩似乎从来都未曾如此的朝夕相处日夜相伴过，也算周伯同自讨苦吃弄出个“家庭官司”的一点意外收获。夫妻俩正卿卿我我情浓得化都化不开时，却听有人敲门，就算唐玉珍心中一百二十个不愿意，这大白天的把人挡在门外毕竟不是个道理，也只好去开了门再讲！
　　唐玉珍打开大门一看，心里的那点不快便立刻云消雾散，原来是爱徒陈三虎到了！唐玉珍将陈三虎让进屋里，陈三虎问候过了师娘随即问道：“师傅呢？这几天是不是好多了？”
　　唐玉珍却并不急着回答，一边将门闩稳当了一边道：“你师傅在后头房间里呢，你见着了就知道了！”
　　陈三虎这一回回来是轻装就道，不过还是买了一旅行包的礼物带回来孝敬师娘。陈三虎将礼物连带旅行包请师娘一起笑纳后，三步并作两步地探视师傅要紧！这师徒相见周伯同倒是安然自在，可是陈三虎却着实吃了一惊：师傅那行动自如得就像轻云野鹤，比十多天前都还要显得有精神！“师傅你、你你你、你这是怎的了？不是说你中……中风了？”
　　原来唐玉珍按照丈夫的指示给陈三虎的电话里只是藏头露尾的几句话：“你的师傅他中风了”，“有人眼红了”，“你赶紧回来一下”，“要不然会出大事的”……陈三虎有心问个详细可是唐玉珍却将电话挂了！正所谓人有亏心，鸟啼也惊！“八公山上，草木皆兵”。陈三虎自然晓得自己的“办事处”办的都是甚吗里个交易！他正是倚仗着师傅可靠的后台，更因尹主任也想借着“周济膏药”高飖一下，这才极力地促成了“周济公司”的“横空出世”，扛着“周济公司”的招牌成就了他陈三虎走上一条“发财”的捷径。想不到师傅他说中风就中风了？倘若真来个“眼红”的内行主持周济公司的工作，弄不好戳穿了“捷径”的包装纸，这财源断了不说，更严重的是他陈三虎规划的财路万万乱不得的，因为他明白自己发财的捷径其实也就是山谷间的一根“索道”，这一乱一断，看似潇洒的自己顷刻间便是个粉身碎骨的下场！哪里还敢耽搁？立刻召集手下心腹交代了注意事项，便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
　　“玉珍你到前头去守好了门，天王老子来了都不要开！我和三虎有话说。”周伯同先安排妻子做好保卫工作要紧，这才让爱徒和自己面对面坐了下来，也顾不得让爱徒洗一洗满面风尘，总算没有忘了给爱徒倒一杯清茶，开门见山道，“你先不要惊奇我为甚的装中风，且实话实说回答我几个问题！我问你：你的那个办事处到底在用甚的方法、用甚的招牌在搂钱？我再对你说一遍，三虎你要实话实说才有得商量，如果有一句假话，你我师徒关系从此一切两断，不再来往！”
　　陈三虎拜在周伯同的门下，这么长时间还是头一回见识师傅如此严肃的语气和表情。他虽然明白这次回来面对的问题比较棘手，不过还是期望着有师傅、师娘的庇护，应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殊不料头一个发难的竟然是他当做保护伞的师傅，而且似乎已经掌握了自己点什么！看来师傅在办事处时像个甚的都不懂的“阿木林”，竟是在“扮猪吃老虎”。这当头一棒着实令他陈三虎有点晕头转向，有心调动三寸不烂之舌先把师傅摆平了再讲，可是又见师傅正襟危坐面挂严霜，更有警告在先，哪里还敢造次？花言巧语刚到嘴边硬生生地又咽了回去，便老老实实回答道：“我们那里是在集资，当然是用公司的名义在集资，只是……”陈三虎回答了周伯同的问题自然还免不了为自己分辩几句，“只是我也是为了我们公司的发展前途着想，师傅你说我甚的搂钱，那可就冤枉煞我了！”
　　“回答得好！就算你是在集资吧，可是我再问你，你这集资是得到哪一个同意的？你集这么长时间的资一共集了多少？你集了这许多的资想做甚的？都用哪里去了？”
　　周伯同这一认真，陈三虎不敢不彻底交待：“这集资——我是看到有别人这样弄，也就自作主张跟着学的！这差不多一年工夫一共集了五十来万。我打算拿这些集资来的钱，用高利息贷给那些急等用钱的企业——这样一转手轻轻松松地就发了大财！这五十来万除掉贷出去的，再除掉一切开资费用后，差不多都汇回公司来了。师傅，我承认自己不曾得到你的同意就自说自话这样做了确实不对，不过我这也是为了你好，为了公司好，赚了大钱大家都有好处，出了甚的问题有我一个人承担就行……”
　　周伯同并没有为爱徒的“真情”所感动，接下去问道：“那些拿钱来集资的人，是不是钱多得没处去了或者脑子进水了？就这样心甘情愿甚的条件也不讲，随你去把他们的钱想怎样花就怎样花，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好事？”
　　周伯同已经剥光了“办事处”的衣着，陈三虎自然没有必要遮掩身上的几块黑斑了：“那倒也不……我们也是要给人家高利息的，不过比我们贷出去的利息低得多了！”
　　周伯同没想到自己竟然收了个胆大包天的徒弟！徽商也好，晋商也罢，银子赚得多，生意做得大，无非就是敢做敢闯诚笃守信百折不挠将本求利。可是陈三虎这个“桥商”——石桥街的“商人”——似乎比当年的徽商、晋商还要厉害，两手空空无师自通恣意妄为胡打乱冲就开起了“地下银行”！周伯同走一步看一步的念头顿时灰飞烟灭，壮士断腕的决心已定：“三虎！你也太敢玩了！就凭你一个卖狗皮膏药出身的半文盲，再纠集几个不学无术的混混，也敢白手起家钱庄银行说开张就开张了？三虎呀三虎，你叫我怎样说你才好？放着好好的膏药生意也算医药中的行当，少赚只要够开支，多赚全凭真工夫，稳稳当当步步向上你我师徒二人早晚总会做出点名堂来，有甚的不好？你这样子做法先不说政策允许不允许，行为违法不违法，我只问你，要是你贷出去的款有了甚的闪失可怎么得了？到时候你就是拿你的一家人再加上师傅和师娘都去卖了，填得满填不满这个窟窿？你不要分辩，我晓得你要强调出了问题有你承担，我也相信你真有这种想法，只是就算你铁人一个，浑身上下又能打几只钉？这样大的责任你承担得了多少？三虎呀三虎，师傅我可是个快六十的人了，经不住这个吓，担不起这个心！你说有了问题你承担，其实就证明了你并没有这个把握，只是在赌一把！我这个做师傅的不想自己倒霉也不愿意看着你完蛋！听我的——趁着现在陷得还不算太深赶紧收手吧！我装这个中风装得见不着天日，就是为了等你回来把这件事说说清，我这都是为了你好，你可不要怪师傅胆小固执不近情理，装病装得不大光明……”
　　陈三虎自然明白师傅这样子和自己摊牌，背后肯定有着高人指点。正自慌乱彷徨之际，却听有人打断了师傅的紧逼道：“你就不能有话好好商量？俗话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还有疲劳咧！三虎在外头辛辛苦苦赶来赶去还不是为了公司？就算有甚的不妥当，心平气和地摆在桌面上，师徒两个商量个解决的法子就是了！叨叨叨叨的，也不晓得让三虎洗把脸吃点东西，就算天要塌了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的！”
　　解围的自然除了唐玉珍没有别人！她将陈三虎装满礼物的旅行包拎进房间，打开一看恰似拾着了个聚宝盆，吃的穿的用的，变戏法似的取出一件又一件取出一样又一样，堆在床上少说也值两百多元！这可是她几个月的工资收入哟！好在她开心处却也留神着客堂间师徒“过堂”，见丈夫字字训声声厉步步紧逼，爱徒陈三虎却理屈词穷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再这样玩下去只怕鱼也溜了熊也逃了——吓退财神一场空！放着堆了半床的礼物顾不得收拾，赶紧出来打圆场。
　　陈三虎在左支右绌进退维谷处有了师娘帮腔，那就是化解僵局有胜算，底气不泄胆儿壮！陈三虎拿出他熟能生巧的“牛皮糖”手段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傅对我的一番苦心，三虎我永远也不敢忘记！师傅刚才说得对，我这么做确实是冒了点风险，而且还陷在了里头。只不过硬是现在收手的话，前功尽弃还是小事，要紧的是已经集来了五十几万贷了出去的一时里收不回，造房子也已经开了工，开支花费掉的更是泼出去的水……现在一收手，再过几个月一部分集资到了期的要求兑现的话，本也没有，利也没有，还不要了命了？师傅师娘你们无论如何要救我一回放我一把，让我继续正常周转一段时间，等事情摆平了我一定立刻收手，这样子公司才能过得了关，三虎我也才能过得了关！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才都能有个好交代！要不然就算现在拉了我去吃官司，公司怎么办？大家怎么办？我可不能好心办错事——害了师傅！那些集资到期的户头要是闹起来，我可不能把这个烂摊子丢给师傅呀！”陈三虎的哀求听似可怜兮兮且有情有义，可是略一品味便觉得软中带骨绵里藏针，泼皮无赖暗含威胁——真个把他逼狠了，他便死猪不怕开水烫，破罐子破摔，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周伯同原本计划好给陈三虎上足了压力逼得他赶紧把烂摊子收拾妥当图个太太平平！眼见得陈三虎即将就范，却不料唐玉珍跳了出来和稀泥打圆场，给了陈三虎见风转舵的机会，难怪祝老师讲书讲到“一鼓作气”，还一再告诉大家注意后面的“再而衰”，“三而竭”！这唐玉珍不晓得吃错了哪一种药，把事先夫妻俩商定的策略抛到了脑后，还横生枝节横戳一枪，弄得周伯同“再而衰”，“三而竭”，给陈三虎看出了破绽捏住了软肋。周伯同没想到和徒弟刚一交锋只不过一个回合，自己这银样镴枪头便现了原形：输了威，输了气，输了胆，输了狠，这唐玉珍辣块妈妈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祸水——周伯同恶狠狠地扫了妻子一眼！
　　唐玉珍几曾见过丈夫如此怨毒的眼神？禁不住猛地打了个寒噤，只听周伯同语带怨尤道：“三虎呀三虎，你真是害死人了！你是打算拿大家的身家性命做一场赌博哟！这财是那么好发的么？我周伯同实在输不起呀！三虎你听我说，不是我这个做师傅的救你一回放你一把的问题，而是你三虎要救大家一回，放大家一把！不过不管怎么说，你我毕竟师徒一场，这份情还在，这份义还在，我不想冒这个险，也不会坏你的事，你真个还想往前闯，我晓得自己拦也拦不住，不过有两点你必须做到：第一点，从今往后我不再管周济公司的事，周济公司也不再和我有任何关系——这公司就算交给你了，是祸是福你好自为之！只是你要去办个妥善的手续，保证公司里任何事都与我周伯同无关！第二点，同时要让周济公司和石桥商业社脱钩，至于怎样去说通尹主任他们，这也是你的事，我相信凭你的手段不会有甚的困难。我希望你拿出诚意来办好这两件事，你要晓得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咧，这里可是你的桑梓之地，你就算不能为这里作出点甚的贡献，可千万千万不能在这里作孽造罪，让人扒你老陈家的祖坟哟！”
　　周伯同把话说到这个分上，陈三虎自是明白这是师傅最大限度的让步了！不过既然周济公司从此由自己全权掌控，没有了掣肘，少了层管束，正好为所欲为大展宏图，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与其说是师傅为他陈三虎设置的红线，倒不如说师傅把他送上了发大财的快行车道！陈三虎心里暗自得意：“好运来了跌跟斗也会跌在钱包上。”表面上却不能不感激而谦恭：“多谢师傅师娘拉我一把成全我，你们放心，师傅交代的话，徒弟我保证不折不扣完全照办，而且办到你们满意！我晓得周济公司是师傅的心血，我无论如何也要把我们的周济公司办得兴旺发达，让师傅师娘面上有光！徒弟我只要有所发达，有我三虎的一份，也会有师傅师娘你们的一份！”
　　陈三虎“情真意切”地又是保证又是表白过后，还将当下急需办的几件事征得了师傅同意，这才离开了师傅家。陈三虎出了门，直接搭了汽车去县城理发、修面、洗澡、擦背……又去百货公司转了转买了许多礼物，这才打道回府。第二天一早就到了公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