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壮士断腕之一

　　在石桥街上，周伯同没有多大影响的时候出了点小事还议论纷纷的，如今他堂堂一个周济公司经理竟然说中风就中风了，尹主任刚将这个消息在办公室里一宣布，不过半天时间，石桥街上的人差不多都晓得了。
　　文重儒是午饭过后得到消息的，他左手拎着把二胡，右手提着张椅子，正打算去老地方自我陶醉一下，不料一出门便撞见了曹喇叭。
　　“哎呀呀！我的文老阿哥，有件事我正想向你汇报汇报呐，你可晓得你的亲家公周经理生了病，中风了……”曹喇叭在林广郎手下做事就像麻将牌里的“百搭”——什么也不是，却处处顶得上。不过他本人最感兴趣的还是饭店里“形象大使”的角色，他可不管自己的形象及格不及格，一有空闲总喜欢在饭店大门口游移。这里三教九流南来北往角色全面新闻博广——正是他曹喇叭的广播基础，所以周伯同“中风了”的新闻，很快就被他曹喇叭获得了。
　　“你这个曹喇叭没要紧的乱放个甚的广播！老周出差在外头还不曾回来呢。”文重儒晓得这曹喇叭的新闻往往是靠不住的，斥责道，“吃了饭没事做，也好回去刷刷牙漱漱口，寻人开心触人霉头，你无聊不无聊？”
　　“我真的不是乱放广播。周经理昨天吃中饭前就回来了，我是亲眼看见的，还抽了他一支三五牌香烟咧！听说是夜里发病的，商业社里好几个人都这样说了！要是哄你，我曹喇叭是绿毛乌龟王八蛋！”
　　文重儒见曹喇叭如此的认真，不由得急出了一身冷汗来，拔脚就往周伯同家奔去！跑出了好几步，才想起自己手里的两样东西已经成了累赘，又退回家去放下来顺便对妻子说了一句：“老周生毛病了……”便急匆匆地探望周伯同去了。
　　文重儒大步流星来到老周家门前，但见大门紧闭，一时情急，忘却了起码的礼数，伸手便推！这大门倒是未曾上闩，一推便开了，只是一阵丁零当啷的响声吓了他一跳，这老周家又没个小人在家，甚的时候也挂了这么个玩意儿？文重儒哪还有多余的心思去深究这大门上的变化？轻轻咳嗽一声算是通知里面：“我来也……”便直接往里面去了。耳朵里却似乎听见周伯同在和人说话：“慌甚的，是亲家公来了。”
　　说话的正是周伯同，中午饭过后他闲得无聊，见太阳正好便将去年秋天采的中草药材拿了出来晒晒，正忙着，却听大门上的铜铃发出了报警信号，唐玉珍只当情况紧急，赶紧就把周伯同直往房间里推。可是周伯同却听出是亲家公文重儒，一个定心这才有了那一句：“慌甚的，是亲家公来了。”倒是唐玉珍心思缜密得多，一边示意丈夫快到床上躺着去，一边压低声音道：“小心还有别的人跟着。”周伯同这才明白自己麻痹了，乖乖地钻进了被窝。
　　“喔哟！是亲家公来了！快，快里边坐！伯同，是亲家公一个人来了。”唐玉珍迎出来一看只是文重儒一个人，自是松了一口气！赶紧向丈夫发出解除警报的通知。周伯同一时慌忙，只来得及把鞋子脱了便和衣上了床，一听就文重儒一个人，一把掀掉被子利利索索下了床。唐玉珍往大门口一看，见大门洞开全无屏蔽，倘是有人乘虚而入就不妙了！况且将亲家公交由丈夫去才是最合情理，便自顾自去将大门关严实了。
　　“你，你你你……这曹喇叭混账！”文重儒见周伯同逍遥自在地从房间里迎了出来，还以为曹喇叭又在造谣，一时恼火不由得骂了出来。
　　周伯同不明就里，奇怪道：“是亲家公来了？我正想让老太婆去你家有话说呢，你这来了正好，怎的了？那曹喇叭又作甚的怪了？”
　　“这个曹喇叭，真是说多混账有多混账！甚的话不好说？拦住我一本正经地告诉我，说你生毛病了，中风了……这、这这这，他这不是睁着眼睛在说瞎话么！”
　　“哈哈，这一回你倒是错怪他曹喇叭了。我告诉你，有曹喇叭在外头宣传我中风了那真是太好了！亲家公你听我说……”周伯同深知自己装病的事瞒着任何一个人都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就是用不着瞒着亲家公文重儒。于是便将祝志平如何分析出“两广办事处”不但经营方面有问题，而且财务状况不正常，自己这才前往办事处视察摸底，并发觉办事处果然问题不小。偏偏自己已经控制不住局面，不得已采取了祝志平的建议——急流勇退！却又一时里放不下自己所花费的许多心血，这才假装中风，静观其变！周伯同接着又说，“这件事就我家老太婆，再就是亲家公你晓得这底细，估计祝老师那里也瞒不住。不过我也不曾打算瞒他，暂时就我们四个人晓得，先观望观望情势发展，要是不出甚的大豁子那就谢天谢地，如果确实没法子收拾了，也只好哪个作孽哪个受哪个闯祸哪个当了，我这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
　　文重儒听完周伯同的叙述，就像听了一篇小说只是还未曾结尾！要说文重儒貌似木讷其实茶壶里煮饺子——肚子里还是有货的。文重儒明白，这周济公司一旦有事，石桥商业社只怕推脱不了连带责任，“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他周伯同又能逃得到哪里去？由此可见，祝志平为这位仁兄定性的“剑走偏锋”，只怕他这辈子也走不出这套路了。文重儒禁不住长叹一口气道：“唉！我说亲家公呀，只怕这事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要是这事情确实没有法子收拾了，固然是哪个作孽哪个受，哪个闯祸哪个当！不过你就这样的装聋作哑糊弄下去，一旦真的出了事，有句俗话说得好——拔出了萝卜带出了泥，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石桥商业社是要承担连带责任的，那时候就算查出来你不曾参与违法。可是商业社被卷了进去，你怎样去面对商业社里你的领导、同事几百个人？”
　　“老文说得对！老周你这种自以为得计的念头只怕是一厢情愿吧。”两个亲家公正自探讨得投入，冷不防有个第三者开了腔。文重儒倒是没有什么，周伯同可着实吓了一跳，正想装个姿态“中风”一下，总算从“冷不防”处回过神来——来者原来是祝志平老师，这才放下心来！
　　原来唐玉珍为了让他们亲家公俩谈得痛快些，便取了点针线活坐到大门口边做针线边兼望风。祝志平这一来因为周伯同关照过唐玉珍——祝老师是用不着瞒的——自然是通行无阻！祝志平自是将文重儒的担忧听了个一清二楚，忍不住说道：“当然，你这样子装病为你的‘急流勇退’缓和一下局外人的看法，这解决问题各有各的风格倒也无可厚非。不过么，我有两点看法和老文的观点大致相同！我认为——令徒陈三虎若是果真在玩累卵式的金融把戏，那么整个周济公司的结果早晚会得不可收拾！所以，你周伯同如若做不到去向上级领导甚至有关方面‘说说清’的话，那就不但要急流勇退，而且要壮士断腕！要是以你这种借生病为由，而达到和这个尚未明朗的烂摊子似退非退、若即若离、藕断丝连、牵丝攀藤，以期于日后或许可以分得一杯羹的目的……真的到了那一刻，只怕覆巢之下无完卵，逃不脱一锅烩的结局！这是其一。再就是你老周不但要对自己负责，更要对石桥商业社负责！你那周济公司可是石桥商业社的一个部门，周济公司若是出了事，商业社难逃责任！老周你真个打算就这样眼睁睁地任由商业社倒霉？任由你的同事亲朋石桥街人唾骂？你能心安理得？老周呀老周，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更不可以刀口舔血火中取栗！责任可以分为大小轻重，责任心却是每一个人处世为人不可以大小轻重界定的根本！若是一个人不知道顾全大局，不懂得关心他人，这‘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要知道这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既是鱼又是水，人与人无不是鱼和水的关系，只有恼子不正常的人或者鱼，才不会关心自己的生存环境。”
　　祝志平的话令周伯同确实多少有点难堪，不过周伯同要是品味不出祝老师的这一席话是善意是恶意是忠言是讥讽，只怕一个书才子，一个棋才子，也建立不起来这二十多年的交情！只是正如俗话讲的那样：当局者迷。偏偏一个玲珑剔透的棋才子就是拿不出一招半式来破解面对的困局：“我、我晓得自己的脑筋又动偏了，只是……只是我并不曾想主动去伤害别人，这件事确实是我考虑得欠周到了，不过现在事情已经弄成了这样，我还能怎么办呢？”
　　祝志平虽然不曾经历过商海击浪，可是他毕竟善于用常情常态去分析悖理乱性。昨天晚上周伯同离开后，他对周伯同的难题又认真地思考了很久，今天午饭时分听说周伯同“中风”了，自然明白这位仁兄自以为是玩了招“金蝉脱壳”。其实恰似沙漠之中一鸵鸟——顾头不顾腚还自以为得计。待他的“鸵鸟之计”被祝志平批驳得体无完肤后又惶惶然不知所措……祝志平禁不住摇摇头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不过么，我们做人不应该没事找事烦，但是有事找上门来怕也没有用！我们且先冷静下来，总之能想得出个最妥当的处理办法，因为毕竟你老周在这件事情里既不知情更未曾参与，否则，就算我的老祖宗祝枝山先生来了，只怕也帮不了你！”
　　“祝老师说得好，我们做人绝不可以钻进是非里头去，不过有了事情怕也没有用。”文重儒对自己这个亲家公自也是感慨良多。“乘着祝老师过来关心，大家商量个稳妥的法子帮你把这一关太太平平过了！”
　　“老文说得有理，这里我先说段并不好笑的笑话老周你听听，或许能提醒你点什么……”祝志平接过周伯同端给他的茶满饮一口道。“当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我们石桥街也来了几个。城市里长大的小青年对我们小地方的寒宅粥粥来张口倒还马马虎虎，可是‘自己动手’缺少见识就未必能够‘丰衣足食’了。几个知青头一回动手烧寒宅粥，自然也跟石桥街人学了一点皮毛：先是锅里放点米，添足水，再在灶膛里架柴点火，便开烧了！烧到水米翻滚又淆入元麦粉，接下去只需釜底抽薪借着灶膛余热等寒宅粥三潽三扬——一锅香喷喷的寒宅粥就成功了。这是烧寒宅粥的规程，复杂一点说叫做有规则的过程！可是这些知青哪里晓得这寒宅粥性偏冲动最耐不得热度，竟然看着釜中寒宅粥沸腾着还不熄火，只听锅里寒宅粥猛地呼啸起来就像钱塘江潮似的涨了，好在有个知青还算有点见识，赶紧以扬汤止沸之法缓其涨势！只可惜这寒宅粥就是不买这个账——照涨不误！知青们眼见这一锅好好的寒宅粥即将一涨而光，情急之下有个知青拿起锅盖以泰山压顶之势狠狠地盖将下去！这一盖不要紧，沸腾的寒宅粥反倒潽劲更足，转眼间便潽上了锅台！还有一个更聪明的见一个锅盖压力太轻干脆搬了块石头压在锅盖上……七手八脚手忙脚乱地好一阵折腾，阿弥陀佛寒宅粥总算不潽了！只是揭开锅盖一看傻了眼，锅子里仅仅留下一层薄薄的锅巴。这虽然只是一段笑话，不过从中却可以看出一句‘殊途同归’的成语在告诉我们这样一个哲理：即便是烧一锅寒宅粥，也必须按规则来做！由此可见，仕途商界做工务农包括我这个做教师的，没有一种行当可以不按规则规律运作！有一句话说得好，天下万物本是同根，说得直白一点那叫条条道路通罗马！再有这句殊途同归——这就是我们石桥街人说的‘天下人做天下事，凡事都要上路道’，全都说的一个‘道’字！不是说‘盗亦有道’么？那做盗贼的也有自己的规则，还有什么可以不讲规则规律的？所以说不按规律规则便是无道，倘若我们的世界一无法则，那还不天下大乱？你老周的周济公司正是因为偏离了这个道，所以才造成了今天这种说得中听一点叫无道，说得难听一点叫非法的局面，倘若你老周明知这周济公司是在无道运作，却用另一种无道的手段来解决，那么只会像那几个知青烧寒宅粥那样落得个不可收拾的下场！老周呀老周听我一声劝，捂盖子绝对不行，扬汤止沸也不能解决问题，唯有揭开盖子，不但扬汤止沸，更要釜底抽薪！你必须对你的徒弟晓以利害，告诫他不走正门而走邪道只会害人害己。必须从速而且认真妥善地把这件事处理好！而你本人更不能心存侥幸，一定要痛下壮士断腕的决心——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如若贪恋这艘看似金光闪闪实则百孔千疮的破船上那些对你极具诱惑力的身外之物而随波逐流，就算你不当船长了，可是大风大浪一来，不管你是船长还是水手，那没顶之灾只怕是无一幸免！还有就是万万不可以把石桥商业社拖入漩涡，否则，你周伯同的有生之年只怕一天都不得安生！”
　　祝志平的苦口婆心令周伯同从心底里深深地感激！只是丢开头上这顶经理的乌纱帽不讲，单就这回视察归来如此的满载而归，算一算比自己一年的工资收入只多不少，真就这样子“回头是岸”确实有点难舍！不过祝老师建议的揭盖子——找陈三虎把事情说说清，这一步棋是非走不可的！而下一步的着数且先看一看再决定，是扬汤止沸还是釜底抽薪甚至……周伯同果然脑子够用，一瞬间便利、害、进、退——神游了一圈，这才感激得不带一点水分道：“我周伯同今生今世最最幸运的就是有了你们这两个知心朋友好兄弟！嘿！这虚套子话说出来反倒见外了。只是我这一装病，也只有多装几天了，不然的话这面子上也太嫌尴尬了！至于三虎那里我会尽快地和他联系，无论如何也要逼他回来把话说清了再拿措施，你们看这样子可好？”
　　祝志平是何等人？周伯同那割舍不下的情愫全在祝志平的耳内目中！不过心存侥幸也属人之常情……微微一笑道：“路在自己脚下，再亲近的人也只能提醒一声‘当心前面水坑’而已，所以只有自己小心自己的脚步，问别人：‘你们看这样子可好’，就有点滑稽了！”
　　文重儒自也了解周伯同心眼太活未免患得患失，却也只能提醒道：“祝老师说得对，这件事还得你自己拿准了。不过万万不能养痈成患！该下决断就下决断，才不会陷得太深了而不能自拔。”
　　祝志平和文重儒都把话说到边了，再多说下去即使不算矫枉过正只怕也是画蛇添足！两人一起知趣地告辞而去，周伯同自也不便强留，赶紧让妻子唐玉珍将准备送给老文家的那份礼物要文重儒带了回去。文重儒自然是用不假装客气的，一句“不多谢了……”便当做了回礼。
　　送走了两位客人，周伯同立即向妻子唐玉珍交代了一项任务：“你马上去邮电局给三虎打个电话，就跟他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