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作品名称:26+11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7-01-24 04:08:57 字数:3828
“好了我的伙计!陈伦已经走了,这里剩下的就只有你的事了!在这监狱里,昊哥已经拿你没辙了,大凡也已经出狱了,你今后的生活都是你自个儿的了!谁也左右不了你了!你不是我,所以你总不能和我过着一样的生活……你千万不能!是时候和我说说你以后的出路了吧?”阮康关起宿舍大门,与郭庄长谈着。
“出路?我都这样了还要个什么出路?我每天早上醒来刷牙洗脸,规规矩矩地出工,到点吃饭,回到宿舍就往床上一躺,躺疲了就到监狱里走走,走累了又回到寝室里来,倒真是有种乳燕归巢的感觉,我干嘛还要出去?”
“你……这都几天的时间了,你还没想通吗?你就非要和我一样先经历绝望而后,又被一件什么事儿给惊怵一下,才重拾起生活的信心吗?”
“我对生活的信心从来就没有失去过,在这里,你看!看!”郭庄转过身来对着阮康指着自己的胸腔说道:“可你隔着这么厚的皮肉能看得到它吗?有些东西我就是有!可我和你们一样,长期甚至是从来都无法用肉眼看到它,事情都到这种地步了,我还不能够怀疑一下它的存在吗?我从前就知道自己有罪,直到进了这监狱才意识到人本身就罪孽深重!我还是对出狱怀着希望——对你们大家都怀有希望。可我究竟是醒悟得太晚了还是压根儿就少根筋呀?这世上哪个人没做过亏心事,哪个又不是罪孽深重呢?我出了这监狱就见不到让自己心灰惨淡的人儿了吗?你前些天就已经说过很多劝我的话,但如同今天一样,无论你什么时候怎么劝我,我都会用更多的话来劝你不要劝我了!这是对于你而言,要是别人,我已经懒得与他们再费口舌了!我就只想一个人一言不发地蹲在这监狱里,闲暇的时候想想事儿,心情烦闷的时候就躲在宿舍大哭一场,哭完了该干啥还是去干啥吧!还有,你逮着了机会就同那些监狱里新来的家伙好好上个课,我不和他们说话,也不要他们在背后议论我!他们说的那些话早传到我耳朵里来了!老子不就是看起来像个性格有缺陷心里有疙瘩嘴里没几句话的内向人吗!他们自己看见了不就行了!别给老子到处瞎嚷嚷!他们在背后说的别人的好话会通过那些对他们有好感的人的嘴巴传到当事者的耳朵里;同样!他们在背后说的别人的坏话也会通过那些讨厌他们的人的嘴巴传到当事者的耳朵里!你把这理儿和他们说清楚了!别让我连个清静都图不到!”郭庄着实学到了胡大鹏和阮康的那招:把自己生活的不幸当作自己生存的优势。既然已经入狱了,又已经像被判了死刑一样彻底失去了身体的自由,那自己干脆就一不做二不休,彻底释放自己言论的自由和思想的自由,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什么也不想说就什么都不说!自己是怎么想的那就怎么说也便好了!
“老子算是对这个世界彻底没了信心!有我在的一天我就要好好瞧瞧,它究竟能把人折腾成个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我这辈子还有多长了!和它妥协一天我便少了一天的自由,硬着头皮和它杠上一天我便多了一天的自在!我还怕得了它?老子连人都不怕还怕得了它?我呸!”郭庄隔着宿舍的玻璃朝着外面吐了一口浓痰,通畅非常的喉咙管便肆无忌惮地朝着天上大骂了开来,天上也始终有个东西透过窗户看着这个喋喋不休的人,却一句也听不见他在说些什么。
直到郭庄的生活已如没有一丝褶皱的新衣服一样再无波痕起伏了,他便也不在村里人的嘴里被他们传来传去了,以至于到了现在——到了离郭庄那日的咒骂声还不到一个星期的现在,他彻底地消失在了这个村里,连一缕腾起的黑烟都没有留了下来。
我重新经过郭家的时候,看见了一手端着半碗凉稀饭一手拿着半个硬剁馍,弱不胜衣的郭爹爹。我发现人到中年以后,普遍都会发福;到了老年又不可避免地消瘦了下去。穷其一生,人终究会落到个一无所有又无可奈何,万念俱灰却苟延残喘着的下场。
我同村里的许多人一样,走过郭爹爹的跟前,若无其事地同他点了点头便不再多说些什么,遑论郭庄被加成无期徒刑的事情了。他这些时日以来,虽说日子过得苦了一些,但好歹还有个“十年”的盼头,我们都不把这事打破,权当是盼他能再活个十来年罢了!至少还没有人的心思坏到盼他现在便一头撞死了的。
至于周家那边,我远远望着周萍的儿子背着一包旧书旧本子从周萍的身边走过,好奇地跟着他走了两里地后,我看见他走到了收废品的门口,在收废品老板的眼前故作镇静地把书本抬到了铁秤上,十几秒钟后,笑逐颜开地从老板手里接过了十几元钱,丝毫不掩悦色地蹦跶着跳向了回家的路。我本想事情到了这里我就该转头回去了,不想那小子此刻突然停了下来,煞有介事地蹲在地上想了些什么,足有十余分钟的沉默过后,我只见他站起身子来环视一周后便抬脚走了几步,随手抄起了一个装过化肥的蛇皮麻袋,开始在地上寻些什么。我迫不及待又不明就里地跟在他的身后,始终不超过三十,并不落于五十米地追踪巡视着他。
他始终不曾发现几十米外的我的存在,只是低垂下腰埋着头盯着周遭的土地,我开始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了,而他随即也印证了我这不敢确切拿捏的判断,环顾四周后迅速地弯腰捡起了踩在脚下的烟盒子,从一个、两个到十几二十个,而他麻袋里的废纸屑也从无到有,由少变多了。我极力压制住自己骤升起来的情绪留在原地,殊不知,无论那小子何等地留意周围,可他捡起的废纸屑越多,被人发现的几率便越大。
直到他的麻袋足已装了约莫十分之一废纸屑的样子,直至他的眼睛已经渐渐从观察四周到全力注视着脚下的土地和手上的麻袋,那声我们都怕发生的窃笑,竟还是不期而至:
“你看他在捡垃圾!像个叫花子一样!”我忐忑了半天的心脏被这声窃笑给狠狠地震了一下,不是因为他们所笑的人,而是因为这个笑人的孩子和另一个默不作声却同他一起笑个不停的孩子,他俩稚嫩又陌生的脸庞时刻提醒着我:我从未在这个世上见过这两个人。也从不曾听到过如此尖锐刺耳的话。不仅是我,周萍的儿子竟也不识得他俩的来路,一半是面对着陌生人的尴尬,另一半是自己丑行暴露后的卑怯,他如同火烧云般彤红的脸颊上顺势淌下了两行热泪,双手依依不舍地放下了沉甸甸的麻袋和一个沾满了鞋印的烟盒,转过身去,双脚如释重负般地腾飞了起来,却又格外沉重地留下了一串串深深印在这片黄土地上的清晰鞋印。
我痴痴地站在原地,这次,我没有再追上那消失在漫天黄沙里的孩子了。我不明白,郭家也就算了,为何不曾做过什么亏心事的周家一家人,也要落得如今这个苦不堪言的下场。或许是我一直以来的主观臆断耽误了自己看清现实了吧!我总觉得好人没好报,坏人没坏报,于是便一心做着诸多坏事,并一厢情愿地装着好人。可人啊!终归都落不到个好下场——这与你本身的好坏并无关系。我或许可以为了自己做尽了坏事却没招报应而自鸣得意,可此时此刻,一想到那哭肿了双眼的孩子回去趴倒在瘸了一只脚,连站都站不稳的周婆婆的怀里,望着那系着围裙,油头倦面,百爪挠心却背着身子在肉摊上使足了劲手起刀落的周萍而无言地憋着嘴的样子,我便觉得,同样身为一个人,我会身不由己地为另一些人而泪流满面。
我转过了身去,彻底离开了周家。我以为周家的一切会像我远离周家一样,今后它们只会与我在各自的生活之中遥遥相望。
可当我回到家里,才发现了已经蹲在我家门口的周萍了,她穿着那还没来得及脱下来的围裙,和满身油脂的衣服,毫不客气地坐在了地上,全神贯注地扣着手指甲盖里频频挤出的污垢,偶有闲的工夫,便靠着头仰着天打出了一个又打又长的哈欠:
“中秋!你回来啦!”她带着半个哈欠,走来了我的身前。
“你来这里做什么?”我将面前的她推开了去,又径直走到门前轻轻推了推门,不动如山岳的家门,给了我足够的踏实感:
“怎么事先不通知一声就来了?”我捋了捋衣领问道她。
“我……你说我这事儿吧!”她吞吞吐吐却还是一字不落地把话说了个明白:
“要不是为我儿子上学的事儿,我……我不会迫不得已到这种地步的!当然!我还要谢谢你!谢谢你为了我那孩子上学的事费心了!可……你也知道,我奶奶的腿脚成了那副模样,平日能帮我带带孩子就已经够让她遭罪了……我以前以为这都算不上什么!真的,我从来没把活着的时候遇见的任何苦难放在眼里!人家都说女人得靠男人活下去,可你说男人他们是靠什么活下来的呢?毅力吗?能耐吗?无所谓了!他们是靠什么活下来的,我就能靠什么活下来!你平时都是一个人过,有些我的感觉,也不知你能不能有些许感触。”
“没事儿!你慢慢说!我慢慢听!”
“这个社会,想成为一个富人很难!可想要把一个活人给活活饿死就更难上加难了!咱们自己养活自己肯定都不在话下,我再多养活我奶奶也是为人子女该做的事情,即便再加上一个儿子,可我只要咬咬牙,日子虽然紧巴点儿,可总能让他们吃个饱饭!只不过……人活着光顾着吃个饱饭哪儿能行呀!从我奶奶他们那代算起,一直到我这一代,我们都不缺吃的,可除了能有口饱饭吃,我们似乎啥也没做成。其实我小时候真的怨过我的爹娘,恨他们没让我读个好书,我知道,我如果学着我爹娘当年一样,那我如今的孩子,往后便要变成如今的我了:一个连把自己一肚子怨火发泄出来的架势也摆不出来的弱者。”
“你来找我,不是为了和我说这些话,是为了向我借钱让你的孩子去到外边大一些的地方读书是吗?”
“对对对!是为了让他……我……你……借你的钱……我一有钱就还给你!”
我算了算自个儿那点儿可以精确到一块钱的积蓄,再看了看这个曾经何等美艳如今却让人不想再多看一眼的中年女人,想了想周萍那个生而无助的儿子和多年以来一直作恶多端的自己,我不禁咬了咬牙在心中暗暗骂道:
“狗日的不就是少喝点儿酒嘛!”便朝着屋里走去,拿出了单薄的一小沓对折着的钞票,正往周萍手里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