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庄！怎……怎么了？”
　　“无……无期！我被追刑成无期了！”郭庄双膝跪在宿舍门口嚎啕大哭了起来。阮康忍着眼泪把他驮进了宿舍，宿舍外大凡他们狂傲的长笑声,被宿舍大门阻得小了不少，而紧接着的郭庄的哭嚎声，也在宿舍里跟着明显大了不少。
　　“就因为你咬了他的鸡巴他们就把你加成无期了？这是谁他妈决定的？老子怎么不知道还能这么搞？那老子还就想看看了！老子去把他大凡的脖子给咬穿，他们要判老子多少年！”阮康脱下外套，咬着切齿往门外冲。
　　“没用的！没用了！你就算把他杀了我也减不了刑！这里是他说了算！他说了算！”
　　“我一个无期徒刑的还怕他个……”
　　“他想要谁死谁就得死！在这监狱里面咱们是斗不过他们的！我斗不过，你斗不过，万振和他斗过，可你看他成了什么下场！”
　　“你说什么？万振？”
　　“他到死也不知道是谁把他害死了！他没有向任何人问，也没有对任何人说，就那么走了！我本以为我可以和你们一起把他从自己记忆中慢慢抹去，可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大凡他究竟是利用了什么关系把我加成了无期徒刑，我只知道他是那般笑甚利剑地告诉我——‘我能把无期的整死就能把你整成无期的’。”
　　“可万振老实得在他面前连个头都不敢抬一下呀！他去害他干嘛呀？”
　　“万振当年杀的老婆，就是大凡的情人！他们在监狱之外各自犯着罪孽，到了这监狱里，有人的罪孽在慢慢变小，而有人的罪孽却愈来愈大！我只想老老实实地坐完这十年牢然后出去，我就这么小的一点梦想，可它却同那阳台天上的星星一样遥远。”众人都被郭庄的话气得眼泪直往外冒，却只能揣着拳头面露难色。
　　“只要你表现好一点！表现好一点就行了！所谓的‘无期徒刑’，是可以在你表现得好的情况下减成二十年的！”
　　“他给我加了十年，却给自己减了……他原来是多少年来着？”
　　面前郭庄的疑问，大家才渐渐明白，这竟也是大家的疑问。
　　“你们都不知道？哈！鬼他妈的知道他要做多少年牢！他妈的又只有鬼才知道他究竟坐了多少年牢！可他再过几天就可以出去了！我却不知如何才是个头……”说完这话，郭庄已埋头掩面彻底崩溃。
　　“我不想知道他怎样得志！我只想要你以后在这里多立点功……”
　　“立功？立什么功？他们让我做什么我就要像条狗一样去做什么吗？别人已经剥夺了我的自由，我还要把自尊也给他们吗？”
　　“你不能和我一样，你要比我做得好，你要快点出去！”
　　“我这辈子唯一一件做得比你好的事情，就是替你杀了你那七条金鱼！让你从恍惚中回过了神来！”
　　“让我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的不是那七条金鱼的死！那只是你的主观臆断而已，正如我现在妄想把你也从这恍惚之中拉出来一样！”阮康紧咬着的切齿依旧不肯松开，只是面对着那早该释怀的金鱼和如今眼前这只剩下半条命的郭庄，阮康只有哭，少有恨！
　　这几天以来的郭庄，除了日常的出工以外，便只待在宿舍里。与其相伴得最多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床。这床也煞是奇怪，一旦郭庄望向了它，便有了打不完的瞌睡，而躺在床上打瞌睡的郭庄，竟不可避免地越睡越清醒：他已经十分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正如几段苍白的文字一样被一个小说家安排着命运，他这几天睡觉的时间着实越来越多了，意识到的事情也便跟着越来越清楚了……清楚得它们终于能以文字的形式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了：
　　“绝大部分出现在我故事里的人都死了。值得一提的是，他们并非是被我写死的，事实上，是他们自己先死了，而后他们的死被我所写了出来。我不得不将这些死写出来，正如他们不得不死一样，一切都顺其自然，既不关我的事，也不关他们的事。”这小说家正在废寝忘食地写着这个故事，而郭庄也意识到即便是一言不发、大气不喘地躺在床上，自己的命运还是得在被人设定好的模式之中走向自己无法预料的结果。郭庄知道，在自己以前便有很多意识到命不由己的人，只是如今自己也成了这些人里的一个，才发现这感觉真不是一般的难受。
　　其实人类就是一群攀登着珠穆朗玛峰的蚂蚁：因为渺小，我们始终无法到达甚至看都看不到峰顶；也正是因为这渺小，我们稍从山脚起步，回头望了望山下，便会沾沾自喜得以为自己高高在上了——这便是人的无知所在。
　　面对不如意的生和难逃一劫的死，郭庄彻底地明白了作为一个人的无能为力，“幸运”的是，这无能为力并未给郭庄造成太大的困难，相反的，它反而更加坚定了郭庄厌世、不加作为的决心。
　　郭庄在这头忙着抱着自己的小床酣然入睡，竟能丝毫不顾那在床上整宿整宿失眠的陈伦。掰着指头算日子，还有一个星期就到了陈伦出狱的日子了，他能在他那张不大却难以割舍床上睡觉的日子也一天比一天少了。宿舍里的人都掩饰着心中的不舍强颜欢笑着一日不差地给陈伦道着贺。只有陈伦，他心中的不舍实在太多了，多到一个心脏都难以装下它们，它们便只能一点点从心里溢了出来。
　　“你这家伙在这里还留得住几天呀，一点牙膏都舍不得用啦？”胡大鹏对陈伦开到玩笑。面对在一旁尬笑着的胡大鹏，陈伦却正色着面无喜色，遑论随其迎合了，只回到宿舍的桌边端起了水杯，望着在杯口摇摇晃晃的清水，张开了血盆大口一口下去，却只抿了一小口水出来，敝帚自珍般地将其放回原处，满是踌躇地出了门。
　　这时还不到出工的时候，众人又不见陈伦同他们一起在食堂吃早餐，草草几口解决完早餐的阮康再也按捺不住，最先一个出了食堂门，他几乎跑遍了这个监狱里能允许犯人待的所有地方却都不见陈伦的影子，数到最后一个地方的时候，阮康终于能停下脚步喘了口大气，慢慢走回了宿舍：
　　“你怎么又回来了？”阮康一边端起水杯一饮而下，一边气喘吁吁地问道陈伦。
　　“我还想知道你为什么也回来了呢！”陈伦苦笑着说道。
　　“我是跟着你回来的啊！我跟你说啊陈伦！你别以为我没发现，现在就是个傻子都发觉到你的不对劲了，大伙儿平时都还没有傻到直截了当地问你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你这几天的问题是越来越大了啊！你说你刚才不是跟我们好好地一起出去了吗？现在又回来干嘛？”
　　“我就是想回来！我就是舍不得这个宿舍！”陈伦说着说着便侧过脸去趴在了床上，安详得连呼吸里都带着懒散的倦意。
　　“走了总比留下好！这里又不是什么好地方！”
　　“可这里有你们！有好人！”陈伦说话的语气缓和得像在说着梦话一样。
　　“没有什么好不好人坏不坏人的！我们是什么样的人不取决于我们，而是取决于别人对我们的看法。你……你在这里再多忍几天就能出狱了！其他的什么也别想了，啊？”
　　“我不出去！我不想出去！”
　　“你在跟老子说什么浑话！”阮康像拎一只小猫一样一手把沉浸在乌托邦中的陈伦从床上拎了起来：
　　“你给我好好清醒清醒！多少人被关到这里来以后，就是为了等出去的那一天！你倒是好，能出去了，却还想把自己关一辈子！你是人！是一个人！不是阿猫阿狗！也不是笼子里的金丝鸟！你是人！是人！你最该向往的应该是自由！是自由！”
　　“你以为我不向往自由吗？啊？你以为我不想要自由吗？”陈伦双手捂在脸上用力地啜泣道：
　　“可你真的以为关住咱们的就只是这个监狱吗？我不是不想出去，而是不敢啊！在这里，我至少不必为吃喝发愁，不用跟在一群比自己小十几二十岁的小孩屁股后面打零工，这里可以让我有足够的理由去不问世事，不去管那些我不想看见的事情——因为我压根儿就看不见它们！阮康，你还记得吗？咱们以前最怕见到的就是陌生人的眼睛了，我们出了这里，得到的并不是自由，而是一次又一次的冷眼相待，一天复一年地被世界孤立！我们从以前开始就太不合群了！我们不愿多认识一个陌生人，不愿多看一眼人性的多诡。我们一直在找的不就是这样一个坚固的、冰冷的、与外绝彻底隔绝的墙垒吗？”
　　“可这是监狱！是监狱！没错，这是少有人待的地方，可这不是适合咱们待的地方！这里有罪人们对号入座的位置！可这里如今已经没有你的位置了！无论你现在有多么喜欢这里，你都得给我离开这里！现在的你和以前的郭庄很像，你们都喜欢上了不该碰的东西，要命的是，你们还都喜欢得无法自拔、病入膏肓……陈伦，你到这世上来不是为了待在养老院里等死的，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你得出去，外面有人需要你，万振还有一堆事要你替他料理呢！”
　　“万振？你……你说万振？他不是？”
　　“他是走了没错，咱也没在他生前为他做些什么——这就错得不轻了！好在咱们现在替他料理后事，也为时不晚！听我的话，你出狱了以后什么也别做，先照我说的到殡仪馆去认万振的遗体。是这样的，当初万振的遗体被送到了殡仪馆，人家打电话让他的家人来火化尸体，可他们翻来复去地却只联系到了万振的几个远房亲戚，一听这火化尸体还要收钱，入土也得收费，一来二去地反复磨蹭，那尸体就一直留在了那里。这个事情就一直在我心里藏啊藏！藏啊藏的！如今终于盼到你出去了，我也终于可以把这些话跟你说了！听着！我这里还有些钱，倒是不多，但也就这些了！我算了一下，足够支付这些天来的存尸费了！你去把万振认出来烧了，然后你就该去听别人的话了！按他们说的地方去把他埋了吧！就这些！就这些！你也别多想了！过完这几天你就去做这件事，然后就试着去适应外边的生活吧！”
　　“适应？我适应不来的！出去后，我只能躲在这个世界的角落里，就如同别人都躲在别的角落里一样，即便是在同一个世界，我们之间还是有着大到不能再大的隔阂。但如你所言，期限一到，我不得不出去了！即便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死，可我们还是都会用力活下去的。总不能因为要死而不活了吧！哎对了！我走了之后你把我留在宿舍的东西都给大伙儿分了吧！我桌上的那支牙膏是留给你的！就用了两次，最多再用个三四次，还多着呢！都给你了！”陈伦说完了这话，便一个劲地沉默了好几天，出狱后径直朝着殡仪馆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