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郭庄和大伙儿接连数日地谈论着，这些日来监狱有了明显改善的伙食，而改变得更加明显的，显然是这些时来监狱里的生产状况。接到上头的指示后，监狱近期来衣服的制造生产量足足提高了三成。
　　可车间的生产站位不但没有因加产加量而相应地得到增加，反而在昊哥的胡作非为下，生产站位在原有的基础上消减了一个。郭庄一行人看到那从生产线上伸着懒腰，谄媚着走到昊哥身旁的大凡，阿谀着与他互相奉承了几个来回后，便同他一同端起茶杯，翘着二郎腿斜睨着他们跟前的生产线上的郭庄一行人，频频嗤之以鼻。
　　“这狗娘养的！我就知道他不得让咱们安稳！”陈伦一面加工缝纫着愈加紧张的生产活儿，一边冲着阮康咒骂着昊哥与大凡。
　　“昊哥他有给谁加活儿给谁减活儿的权利，谁让他是咱们这个车间的组长呢！”阮康心不在焉地答道。
　　“不得好死的东西！还有老天爷！他也不得好死！他娘的怎么总让那些小人得知！他是瞎了吗？来！阮康你把你的加工件分一点给我！他个狗娘养的给你分这么多活，还要不要人活了！”陈伦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腾出时间蹿到了阮康的工位上。
　　“不必！不必！多加点活也累不死我！”
　　“我是怕他这样对你，你不好想！”
　　“我不好想什么？我什么也不想！人应该只用自己这辈子少得可怜的时间，去想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剩下的所有时间，就都该用去好好生活了！想什么想！想再多也是气自己！咱们这辈子受得最多的气，都是因为自己胡思乱想来的！没什么好想的！也没什么不好想的！”阮康撇开陈伦的手，与郭庄以及宿舍里的几个哥们儿，时不时抬头互换着鼓励对方的眼神，然后便是很长一阵子头也不抬一下地埋头苦干着。
　　“那个……阮康！把你手头这件衣服做完后，你就到外边给食堂的运输车下货去！好大一车的补给！你手脚得麻利点，不然天黑了你都做不完！”大凡突然凑到了阮康跟前，丢下这样一句火药味十足的话后便扬长而去。
　　“凭什么？这件衣服做完后我们就完工了！今天轮到谁值班才归谁下货，今天又不归我……”
　　“你少废话！这是昊哥的意思！你不去下货也行！不搬粮食，你明天就没粮食吃！不只明天，后天也没有，大后天也没有！饿你一个星期！看你搬不搬！”大凡作以轻佻之势，摇晃着脑袋消失在了车间门口。
　　“没事儿！阮康，待会儿我帮你去搬！”郭庄忙完了手里最后的一点儿活，面色疲惫却十分坚毅地说道：
　　“你有时候和我一样，咱们这种人什么都不好，就是脾气好，好被人欺负！这就是别人说的懦弱吧！当然，也不总是懦弱，只是有时候！有时候！”
　　“阮康快过来搬货！”大凡的一声怒吼冲进了车间，面露怯色的郭庄阮康二人这才发现大凡竟一直不肯走远，他就这么一直站在车间门前，慢慢地看着运输车开过来，再猛然一声大吼，叫停了运输车，也叫来了阮康郭庄二人。
　　他们二人精疲力竭地来到运输车前，望着一整车的粮食蔬菜而生畏不已。毕竟他们是人，不是蚂蚁，难以搬起重于自己体重数十倍的重物，便只能以寻常之势这般地背起百来斤的大米麻袋，一寸一寸地挪着步，像是驮着重壳的蜗牛，更像是压碎在大象蹄下的番茄，挤出了自己全部的血和汗。
　　这汗流浃背的二人慢吞吞地搬了一趟货物，便已是累得连声抱怨的力气也不再有了，可等他们再次回到运输车前的时候，一整车的货物却已经被卸下了远远超过这两人此前搬走的货量，这不禁让这两人边惊边喜地吓了一大声出来。
　　“愣着干嘛呢你们！咱们是来帮忙的，可不是来替你们做事的啊！要做一起做，赶紧地做！白天里做慢了，晚上可不等你它就自个儿要来了啊！”陈伦一边往自己身上扛着米袋，一边逗笑着不知所措的阮康和郭庄。
　　“你……你们……”阮康指着郭庄以外的其他四个驮着米袋的室友不知所言。
　　“少说点话！咱都少说点话啊！咱宿舍全体都有就这一句话：这世上的痛苦他娘的确实很多，可咱有这么多人呢！平摊下来也没多大点屁事！既然事不大，咱就快点做！做完了争取早点去吃饭，吃完饭再一起打个篮球！”
　　“哎哎哎！你们有力气你们就自个儿去凑着打个乒乓球就行了啊！我这累了一天，回宿舍看会儿书就得了！”
　　“看你大爷的书啊！一个窝的那个啥玩意儿……老子还不知道你是几斤几两啊！看会儿电视，聊会儿娘们，实在不行脱裤子磕一阵子手枪……不说了不说了！老子还要留着力气扛米袋呢！走咧！”
　　阮康流着汗含着泪破涕而笑道：
　　“狗娘养的！今儿咱这宿舍可搬到外边来了！”身上的重担有百斤，可大伙儿的心里却愈来愈轻松了；身下的双脚愈来愈吃力了，可彼此的双手，着实抓得愈加紧密起来了呀！
　　“哎！我说，阮康！虽然咱都不把大凡昊哥他们放在眼里，可他们现在隔天就找你的茬，这让你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了呀！你说是吧？”宿舍外夜已经深得漆黑了，宿舍内的诸位也都上了床，只留下了陈伦的这番顾虑回荡在这静得极深的屋内。这屋子已经黑得让人看不见彼此的模样了，阮康便也装作没听见陈伦的话一样，沉默着不出一声——就连一声咕噜也听不见。深陷尴尬却不至于让人瞅见自己尴尬的陈伦下了一步台阶，不再吱声。于是剩下的诸人也便都不好再去说些什么了，心照不宣地沉默起来——连一声呼噜也没有了！
　　最终解决陈伦的顾虑的，竟不是人！命运（我喜欢称它为老天爷）悄悄地安排了一个强奸犯到了阮康他们的宿舍，这个强奸犯的到来，不出所料地让整个监狱都炸开了锅。阮康一行人不得不一刻不停地关起宿舍的大门以滤余目。
　　这长着个大胖头的强奸犯一进宿舍，便不知规矩地将行李摆上了万振以前的床位，也在情理之中的是，还不等他的人随他的行李一起摆上床位，阮康便先其一步把他的行李同他的人一起推到了另外一个久空出来的床位上。虽然明知一切已是于事无补，阮康却还是一个人守在了万振的床位上：以前万振就在这里活着过，而现在他已经死了、走了，留出了一个空位置，于是这强奸犯理所应当地住进来了，他总有一天也会走的——同这里的所有人一样，然后会有新人到来，接着又会有老人离去……大家都是人，却更像是那七条……还有更多已经殒命的金鱼一样，游历在这终将不属于他们的世界。
　　不止是阮康，包括郭庄在内的宿舍一行人都打心底里反感、排斥着强奸犯，其排斥之程度，比起当初对郭庄而言，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就像是楚汉之河界一般，他们将其与他们完全地隔离开来。可谁也不曾料想过，这强奸犯压根和他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将其收拾出的衣物皆然挂在了床头做以隔离带，彻底地断开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大家渐渐发现这家伙似乎对众人的意见颇多，还不等大家来对他耳提面命，反倒是他的诸多表现，都表现出了自己对这个宿舍的不满。其中尤甚的，便是他对于那个不曾睡过一人的新床位的多番抱怨，并不厌其烦，十数次地用湿毛布来回施力于床板之上，每一桶浸湿过抹布而换下来的，都是清水，而那过着清水拿着抹布的强奸犯，也终于看着一个越抹越脏的床铺，渐渐妥协，彻底放弃了挣扎，最后将一桶装着内物的大桶倒在了床上，作为这场闹剧的收尾。这就是人类所谓的洁癖吧：在一条自己穿了三天没洗的内裤和一条别人只试穿了一分钟的新内裤面前，他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穿上前者。
　　宿舍众人斜睨着看完了这家伙折腾完后，便多番冷言冷语着挑开了话茬儿高谈阔论开来了。只有郭庄的态度似乎还尚有缓和的余地，他冷不丁地在众人谈笑间插入一句：
　　“这世上没有我们讨厌的人，只有我们不了解的人。”这话消退了大伙儿讥笑的积极性，可谁也没来应和他，正如不会有人来反驳他一样，大家都还知道，毕竟郭庄才从那一步走过来，而他们自己，也都是过来人！
　　白天的时候，还有屏障保护着人们；可一到了晚上，想要做坏事的人儿便能无所顾忌地为所欲为了！这可不，过完了白天，强奸犯到了晚上可就没白天的好运气了。在宿舍众人的注目下，大家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大凡和昊哥带上了顶楼的阳台。
　　俗话说：时间让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变好，而距离让他们之间的感情变淡。这强奸犯和宿舍众人认识的时间前前后后加起来还不够一天，如今又被人带到那么远的阳台上去了，大伙儿对此无动于衷，本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
　　阮康起身关了灯，众人却不曾在床上躺下一个，大家都坐在自个儿的床边，透着窗边射入的淡淡月光，出神地望着彼此的黑影发着呆。其实大家都明白，他们自个儿不得不欺负这宿舍新来的每一个人——这是规矩；可就是见不惯别人欺负他们——这是人仅存的良知！
　　“起来吧！起来吧！既然都睡不着那就都起来吧！”
　　“你要去哪儿？”阮康望着坐在床边穿裤子的郭庄问道。
　　“上去帮他一把！”
　　“他是个强奸犯！”
　　“我知道！我知道你也知道！那我问你，要是你在监狱外边看见有人要强奸人家姑娘，你会怎么干？”
　　“我肯定要上去打死那个狗娘养的的强奸犯！老子死也不会让他得逞！”
　　“那这事如今落到监狱里了，落到男人身上了，就有很大的区别了吗？监狱里就能容得下罪孽了吗？女人不该被强奸，那男人就该吗？”郭庄说完这话便已经穿起了上衣，在门口踌躇了半分钟，等宿舍一行人都起了身穿好了衣裳，便伸手拉起了宿舍大门的把手。
　　“你……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郭庄才把手放在了门把手上，门竟被门外进来的强奸犯推开，把门内的郭庄惊了一个踉跄，也把即将入门的强奸犯，愣在了门口。
　　“还站在那里干嘛，快进来！进来！我问问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他们没对你……”阮康一面拉着强奸犯进来，一面催促着问道。
　　“我知道他们想对我干嘛！监狱不都是这个样子的！所以我进来前就想好了对策，我告诉他们我有艾滋病！他们便拿我没辙了！我知道这里面有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可人只要有手有脚，就不必怕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强奸犯像个孩子似的笑开了花，就像大家许多年前上小学的时候在学校里看见的那样：一个机灵的小伙子，不费吹灰之力地愚弄了学校里的不良少年，那群自命不凡的不良少年们就这样被他蒙在了鼓里而不敢对其轻举妄动——这确实是一件足以令人捧腹大笑的事情！
　　郭庄亦面露喜色，格外自在地坐了下来。有些人就是这样：当你不了解他的时候，会觉得他过分高冷；等你们之间相熟起来了，你便又要怪他过分幼稚了！这就像那遥不可及的月亮一般：你站在你的这个世界看它，是无比冷艳的，只有登上月球的人才会知道，它带给你的轻松感远超乎了你的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