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作品名称:26+11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7-01-24 00:03:37 字数:4416
“就,就这么没了?”阮康望着斜坐在自己床铺对面的郭庄,声音无规则地颤抖着。
“没了!”
“我……我还一直以为无期徒刑是个保障呢!能让我们这些被判了无期徒刑的人免得一死。我还以为死……死已经成为离我们那么遥远的事情了啊!”人这一辈子所经历的每一百件事情之中,大抵只有一件是快意的,也只有一件是痛苦的,剩下最多的,都是平淡无奇的。可阮康似乎已经经历完了那些平淡的、快意的事,如今摆在他面前的,便一直都是那万振的死于他所造成的惊怵、悲痛、绝望、崩溃……
“恨就只恨我无法感同身受着你此刻的煎熬。但依我这个从煎熬岁月里走过来的人的经验来看,煎熬煎熬,熬着熬着也就过去了……”
“郭庄我告诉你!你别在我这儿说风凉话啊!我问问你!你今儿才几岁?”阮康已经无法忍受眼前这个日复一日地在自己耳边絮语唠叨的郭庄了,如今就连多听他说一个字的耐心也都在这几日里被他给彻底消耗殆尽。
“我三十……”
“得了!得了!你看你连四十岁都不到。就别成天一副大人教小孩子说话的样子和我说话了,也别指望我像个不懂事的小孩一样被你骗得团团转!”
“我从来不以为时间是大人和小孩之间的过渡,真正让一个小孩变成大人的东西,是成长!”宿舍里别的几个人大抵都到了食堂用早餐,在于今这个宿舍里,只剩下了一个在夜里睡不着和白天起得晚的两人。郭庄边说着这话边关上了宿舍大门,边关着大门还不忘边扯开衣服坦露出了胸腔。宿舍的这大门一关,宿舍内所有的光线,竟随即都转移到了郭庄坦露出来的胸腔上了:
“在这监狱里,恐怕一百个人有九十九个都知道我以前沾过毒品。可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是怎样渡过那段戒毒的日子的!”
阮康在这骇人的一幕面前,愣住了足有半分多钟的时间:
郭庄的胸前,分明就是一道壁立千仞的山峰。其间纵横交错着深凹的沟壑和一大群拔地而凸起的高地。它们像蜈蚣和臭虫一样爬满在了郭庄的胸口、肚皮一厢,却更像是在麻绳勒捆下的勒痕和用烟头自残下的烟疤。它们有些依旧还泛着深红至青乃至黑的血印和留着脓血还来不及重新结疤的血坑。阮康大致地数了一下那些纵横交错的血印,约莫有十七、十八条;至于那密密麻麻得让人一眼望去便惨不忍睹的烟疤印,想要细细数出它们的具体个数,那便实在是太考验人的心理承受能力了罢!
“这人遭的罪啊!都不过是在给自己以前犯的过错赎罪!所以无论是谁,无论他遭再大的罪,他也自是不必被人同情的!像我们这种稀里糊涂地掉进苦海的人,多少得靠点东西才能活下去。我也知道,苦海之中摇摇晃晃、起起伏伏地,要找到个靠得住的东西和大海捞针是一样的不易。我能把话说到这里,却很难再把话接下去,我尽管不能替你找到个依靠的支柱活下去,那我也得告诉你支柱对于一个人而言的重要性,提醒你自己去找支柱也算功德一件了。”郭庄合起衣服,掸了掸衣角,又正儿八经地和阮康坐下来好好地聊了起来:
“我在戒毒所的那些日子啊!真巴不得死了算了!当活着难受的时候,死了多痛快!戒毒靠的是绝心和毅力,可自杀只要有勇气就够了!你别说!我还真以为我过不了那道坎了!我连跳楼的地方都选好了!可我爷爷又偏偏在那时候来看我了,本来我眼里看到的只有死亡,而当他从家里扛着被褥来看我的时候,我的眼里——至少有一只眼里,看见了亲人的样子。他第一次来那种地方,被子被人扣在了门外,自己一个人带着很大的一根从村里带来的香蕉,咬去了尖头已经开始溃烂的部分,然后本本分分地给那些靠吃皇粮过日子的人检查完了,再递到了我的手上。我啊!我就觉得那天的时间过得可真是慢啊!我在那里只顾着呜咽,香蕉却吃得很慢,吃皇粮的那些人竟也不催我回去了,爷爷也像个没事人儿似的坐在我对面望着我,裹了三四层折皱里的那双小眼睛,就那么痴痴地望着我,矍铄得很。我想啊!这世上的人就算再坏,可如若他还有点人性,那人性就该是藏在亲情里面的!我就那样睡在戒毒所里,心里牵挂着裹着被褥睡在马路上的爷,咬咬牙,那毒也就戒下来了……”
言及动情之处,郭庄刚想伸手拍拍阮康的肩膀,可阮康却已重新起了身,走向床头柜,取出了放了半年多舍不得用的新牙刷和新水杯,转身甩下了几天前掉落过地的牙刷水杯和这几天以来不洗口的坏习惯,嘴里一边吐着泡沫星子一边嘟哝着一些别人听不大懂,他却越说越有劲的话儿。
“郭庄啊!”阮康一把叫住了楼梯走道上的郭庄:
“你今晚就别去那阳台上了!以后也都不用去了!”愣在楼梯中间的郭庄回过头来盯着阮康,半天不知所措。
“不……不用上去了吗?”
“不用了!你来这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看得出来,你不是那种大奸大恶之人,你来这里受的罪已经足够偿还你以前犯的罪过了!老天爷他要是再让你遭罪,那就是他瞎了眼睛!我虽然不是老天爷,可我要是不为你做点什么,我这心里过不去!”
“可我现在不上去的话,待会儿怎么给他们交代?”
“哦!那也是!那我陪你一起上去吧!走!哎哎哎!我不用你扶!咱俩儿以前是怎样的以后就怎么样,你别给我添客套!啊!”郭庄频频点着头,跟着阮康上了阳台去。
“哟!今儿是你在这上头啊!”前脚刚迈进阳台,阮康便开始招呼起站在阳台边上抽香烟的大凡起来。
“今儿是我呀!双日是我在这上头!单日是昊哥,可无论如何这儿也没你的什么事儿吧?”
“是!你大凡明人不说暗话,那我有话也就直说了!这儿不仅没我的什么事,以后也没我身后郭庄的任何事!”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楚?”大凡把耳朵贴在了阮康嘴上。
“那我就说最后一遍:这儿以后就没郭庄的什么事了!”
“这儿!这儿!这儿!你也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是吧!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他又算什么东西?”大凡隔着阮康指道郭庄。
“还有你!你个死胖子,你该知道自己和我这样说话的下场吧?”
“最多就是死洛!以前我以为人只要怕死、逃避死、不去讨论死,把自己的头埋在土里、身子藏在角落里,就能免得一死。”
“有意思!那现在呢?”
“现在我才知道,无论你怕不怕死、逃不逃避死、忌不忌讳死,你都难逃一死,最后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既然这样,那死还有什么好忌讳的、有什么好逃避的、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原来你就是有了这种愚蠢的想法才会做出现在这种愚蠢的事情来呀!”
“我要是觉得这想法愚蠢,就不会这么做了!”
“好!说得好!看来你已经认为自己的想法很明智并且要坚决地和我作对到底了!没错,你的精神世界的确很强大了,可你就不在乎自己的肉体,要为自己这固执的想法而饱受摧残吗?”
“我倒是想看看一个还有几年就能刑满释放的囚犯,能把一个无期徒刑的囚犯难为成什么样子。”说着说着,大凡脸上故作的奸笑尴尬地停住了,周遭也沉默得不出一语,而阮康,则依旧毫无惧色地站在大凡面前,不退丝毫。此刻的温度好像顷刻间便降到了冰点以下,一切都被凝固住了——包括时间。
大凡打了一个哆嗦,转过身去走了两步,即到阳台边上便又一个急转身转过头来,冲着阮康的鼻子大声呵斥道:
“你!就是你!你让我在这么多弟兄面前丢足了脸面!然后你还想在羞辱完了我以后,带着你身后的那个废物大摇大摆,毫发无损的离开这里!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谁!”大凡言毕了,阮康与郭庄二人的四条腿也被人齐刷刷地踢倒在地,而光让人矮自己一截似乎还远远不够,大凡依旧冲着身子的二人怒目深吼着,似乎在这个人们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的世界里,在这个人人自危的环境中,唯有足够大的声音才能威慑四座:
“老子今天就告诉你!这里是谁的地盘!你以为你无期徒刑了就了不起啊?老子会怕你啊?你别说是你们这四条腿,在这里,你给老子看好了——就这个地方!来多少条腿,在老子面前就得跪下多少条腿!你妈的喜欢给人出头是吧!好!你今天给咱们这儿的每个兄弟都吹一次,以后这儿就没你们什么事了!”大凡一边嚷着一边开始脱起裤子。
“你看你后面是什么?”阮康突然细声道。
“你看是什么!”还没等大凡回过头来,猛然崛起的阮康,依靠体型的巨大优势,一个俯冲把大凡的半个身子推到了阳台之外:
“你给我看着!给我看清楚了!这里是六楼!我们两个一起掉下去后,下面是什么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我们是井水不犯河水地一起好好活着好,还是一起惨死在下面好,这不用我来告诉你了吧?啊?”一头的恐惧和仅存一丝的荣辱感交织在大凡的身上,让悬在半空中的他牙齿上下打着颤,半晌挤不出一句话来,他只有用双手紧紧地抓住阮康庞大的身躯,才有了一点不至于让自己失魂落魄的安全感。
“你们闹够了没有?闹够了没有!还有你们!站在这儿看戏呀?”楼上之鼎沸吸引来了昊哥,而昊哥此时的到来,也彻底平息了此时此刻的人声鼎沸。
被人双双架下阳台边缘的大凡、阮康二人依旧仇视着彼此,怒目以对,他们之间已没有什么话好说的,有的只是打不完的架和摆不玩的仗势。
“你们可给我听清楚了啊!这里是监狱,不是角斗场。你们是有话可以好好说的人,而不是用爪牙解决问题的畜生!”
“昊哥你是不知道!和这个胖子能说上几句好话?他一来就说要摆平郭庄那小子的事儿!你说我和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呀!”
“你胆子倒是挺大的嘛!”昊哥咬着锋牙利齿拍着阮康的肩膀道:
“也只有你这样的块头才藏得住这么大的胆子了吧!可我今天不管你是吃错了药还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我只想知道你想怎么死?”阮康已无畏惧且不再去用任何的言语以来搪塞,反倒是昊哥这边的人,迫不及待地冲了上来:
“昊哥!这上面的动静太大了!下面几个吃皇粮的要上来了!”
“好!你们今天好幸运啊!以后这上头还真就没你们的什么事了!都走吧!”昊哥大手一挥,阮康赶紧捏着面如死灰的郭庄的手臂往楼梯口疾步走去。
“可昊哥……就这么放过他们了吗?”昊哥一手拦住气急败坏的大凡,一边轻摇着头冲着楼梯口喊道:
“这上面是没你们的什么事儿了!你们以后在那下面的事儿可就大了!”
纷纷面露怯色的阮、郭二人一下楼去,便入室关门,望见了一屋炸开了锅的室友,这二人才彻底放下了防备,畅所欲言开来:
“阮康,你为我和他们闹成了那样,值得吗?”
“值不值得以后才知道。我现在就知道你希望我帮你,而我也想帮你,本来这就足够了。可这还不够!我还远远有能够摆平他们的能力!人人都有不幸!以前我总爱悲天悯人地怜悯自己的不幸,现在我还得感谢你让我学会了利用自己的不幸:我就是个无期徒刑的囚犯!谁敢惹我?谁想落到和我一样的下场——你看,这问题有谁敢回答?没人回答那咱就啥也别说了!好好睡咱的觉!明早记得叫我起来!”阮康一屁股滚上了床,双脚一蹬,两鞋齐落:
“郭庄!关灯!”
“好嘿!”照着阮康的路子,宿舍众人纷纷效仿起他蹬鞋的模样,片刻之后,漆黑的宿舍内便再无一声可言,连平日里的呼噜声也不见一个。
郭庄在黑夜里咧着嘴笑了开来,他深吸一口气,环视着这个坚稳安固的宿舍:这不像是个囚禁人的监狱,更像是个守御外敌的城池。
“没想到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还能闻到人情味啊!”郭庄睡前默念着这话,黑夜,第一次让郭庄有了浓浓的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