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作品名称:26+11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7-01-23 00:36:01 字数:3573
郭庄所要面对的现实,既所要面对的生活,既是接下来要迎头到来的工作,既那个穿满囚服,剃满光头,光做着重复劳动的服装生产车间。
他在车间劳动了一天,也想了一天:如今他的生活里到底还剩下了什么,而又极需要什么,他确切能改变的又只有什么。这世上虽没一个能改变世界的人,但每一个人都能改变这世界的一部分。
今夜又是一夜,只不过是比昨夜还要早一些的浅夜,趁着一切都还初于平静,郭庄收拾出了放在橱柜里快要生根发芽的新毛巾、新拖鞋和已经沾了一浅层扬尘的没拆开过的牙膏牙刷,他把这些生活必用品规规矩矩地叠成块摆成形,面露犹色,点头哈腰地放在了阮康的金鱼缸前,胆怯着看了专注于金鱼缸的阮康一眼,再留下了一句比屋外来得更为急迫的催促:
“您得帮帮我!我需要您的帮助!您……救救我!救救我!”然后便是一声不及这声急迫却也要让郭庄急切地抽出身子的话,传到了宿舍里来:
“那个……郭庄,你出来一下!”同是一个宿舍的陈伦把宿舍里的郭庄叫到了走廊尽头。
这陈伦算是第二个和郭庄正儿八经说上了几句话的人,从他的话语声中,郭庄隐约听出了一些乡音,细细问来,才知道这陈伦早在自己以前便已经听出了自己嘴里的乡音,两个异地相逢的同乡人,略有生涩却颇有真诚地聊上了几句。郭庄一直伸着耳朵听陈伦说话,亦不忘撇着眼睛关注宿舍里金鱼缸前阮康的一举一动,遗憾的是,他的脸上,并不有一颦一笑,一威一怒。
“时间到了!我们该走了!”郭庄被这声音吓得一惧,浑身大惊,然后便毫无知觉地随大凡上了阳台。
大凡以后,上阳台来看热闹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郭庄一直屏气凝神,咬牙捏拳地忍受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并一刻也不敢懈怠地望着阳台的入口:一秒钟、一分钟、一个小时……身上的疼痛渐渐麻木,而阳台入口处也终于连一个要进来的人的迹象也没有了,人群慢慢地汇集到了阳台的出口:一个、一片、一群……最后走到出口的,是浑身轻松,摇头晃脑地扭了扭脖子的大凡,最后……最后,最后郭庄还是没有见到阮康的身影。
又一夜过去了,今天的夜和昨天的夜,终于还是一样的深了。
郭庄闭目凝神,拖着伤残的身子回到了宿舍,而就在宿舍门前的垃圾桶内,他惶恐、不安、悲痛、崩溃地讷住了。他望着桶内被人拔去了根芽,拂去了扬尘,从橱窗里端出来,又被人无情地丢入到垃圾桶内的生活……生活用品,它们的生命本不该这么短暂的罢!阮康本不该这么做的罢!郭庄想要冲到宿舍内,不论代价地揪起那个死胖子的衣领,厉声厉气地,如山洪咆哮般地问道他:
“你究竟在想些什么狗屁东西?你又究竟在意些什么东西?你是听不懂我的话,知不了我救命的诉求吗?”话问到这里,郭庄竟发觉,自己已经无力再往下问了。这世上谁又听得懂谁的话?不是人家不说,人家说了我们也未必想听,听了也未必听得懂,听懂了又能怎么样呢?知了你的苦,再陪你一起哭?
郭庄扶着墙,又一人默默地到了走廊尽头,蜷起身子,埋住了头,低声啜泣了开来。这被埋住的头里,不仅只有一张扭曲变形的脸吧!还有绝望?有委屈?有不甘?有离家的落寞?有生活的无奈?有生命的卑微……这世上没有的东西远比有的东西多,而我们都知道、都深知:有的东西,又实在太让人不好接受了!
“嘿!你还蹲在那里干嘛?看看这都几点了!要出工了!你……哭了?他们昨晚真又对你做了那种事?”
“我……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阮康也要那样对我!”面对陈伦的疑问,郭庄反过头来诘问道他。
“你还在指望那个家伙?我昨晚对你的话都白说了吗?”陈伦一次又一次地质问道。
“算了算了!你赶紧起来,咱要出工了!”郭庄就像一个失去了肉体的灵魂一般轻飘飘地跟着陈伦进了车间: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而他又极想要知道自己究竟死于何故。
到了岗位上,又是同昨天一样、甚至是同上一分钟一模一样的加工衣件流到了郭庄的手上,被郭庄踩着缝纫,走着指尖,行云流水般地穿梭在了桌架之间。
“郭庄!不不不!你做你的,放开耳朵听就是了!我再跟你说一遍啊!阮康那家伙已经麻木得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了!他能为你做什么呀?我昨晚对你说的话你真没听进去?好好好!够了够了够了!你甭摇头晃脑了!看得我心烦!我再重复一遍那些话就是了!哎!顶我一下,我上个厕所!”陈伦向线下的替补挥了挥手。
“我也要去!”郭庄知趣地跟着陈伦出了车间,到了储物间。
“烧一根?”
“不了……不……不敢了!”
“你他娘的怕什么!老子早就听说你吸过那玩意儿!这就是根烟而已!得了,你不要更好!我还省了一根!”陈伦一边掏出打火机点燃指尖的香烟,一边用手把另一只烟小心翼翼地塞入荷包,隔着衣服轻抚了它几个来回,这才安下心来,轻吐一口浓烟:
“我先从爱情和亲情说起吧!男人结婚以前总会千方百计地让女人多脱两件衣服;只有结婚后才会想方设法地让自己的女人多添两件,免了着凉的痛楚。阮康这人你是不知道!他每早和他那妻子出门下田的时候,必少不了三两句让其妻添衣加裳的话!这事可不是我瞎吹的!我瞎吹这事也长不了自己的本事!我是从小和这家伙在一个村里长大的!他的那点破事就算藏在内裤里我也能闻出个骚味来!你要是和他多说两句话,也听得出他和我们一般的乡音!话说回来!他和他那妻子从来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食其力,多劳多得地种着老实巴交的田。毕竟田地那是咱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陈伦掸了掸指尖的烟灰,把剩下的香烟送入嘴里,猛地吸了一大口,然后一个大哆嗦,沉重地吐出一口浓烟:
“可你说要有人打咱祖宗的主意了,咱能同意吗?也不知是谁——反正那人老子不认识!也不知他派下来的那几个鸟人叫什么,老子也不想知道!总之是他们,要征我们的田修路。郭庄呀!跟你说句老实话!我进这牢里以前,畏头又畏尾,天也怕地也怕!最怕的就是人了!那阮康彼时也好过我不到哪里去!硬是不敢在那些人前吭出一句声来!你说一个男人的根被人给整没了,大气都还不敢喘一下,是得有多孬呀!可他们征田归征田,他们敢动咱祖坟试一试!那些狗日的东西!嫌咱的田挡了他们的路,还想要咱祖宗的坟也跟着绕道?门都没有!你说一群活人给死人较个什么劲?死人又不会打你又不会骂你的!可有些东西即便它们不说我们也知道,他们更应该知道,它就是错的!明知是错的事,咱就不能让它稀里糊涂地发生了!我是个小人物,没有什么大抱负,不知道自己到底最该做什么事,就像有些大人物,却因为一些小事对于他们而言是鸡毛蒜皮的而不知道什么事是自己最不该做的一样!于是他们做了我们觉得不该做的事——硬要挖咱们的祖坟;我们也便没去做他们觉得该做的事情——出手打退了来者四五人。然后来的,便是七八个人,这样一来就不是我们打他了,着实,这回轮到我们挨揍了。打我们的,也不知究竟是七个还是八个,可他们来了八个人,却只有七个全身而退的人和一个躺跌在咱祖坟前被不顾满身其他肉锤击打的我和阮康打得大气也喘不出一声的来犯者。出了这等冥事,我只管求着阮康带他的妻子跑路去,可一番下来,自己却被他给劝了下来,和他一起去自了首。事毕,他成了无期徒刑的主犯,我作为从犯被判下了十年。如今眼看过了九年还多几个月,我和他在这牢里还能共处的时间连一年也算不上了。这近十年来的日子,唯独是这近两年来,最是难得挨。我的话说到这里了,郭庄,请你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我这次可把丑话说在前头了,你可以把我别的话都当耳边风,唯独是接下来的话,既然我说了,就不能被你当成白说的了。你总不是那种木鱼脑袋瓜的笨东西,该知道丑话说在了前头,后面跟着的东西,是绝好不到哪里去的!是的!那事儿不止是不好,还不是一般的坏。本来……本来我也知道,阮康妻子的胃,也只不过只是坏了一点,充其量当年也就是个胃溃疡罢了!医生诊出的结果是:她从小三餐不继得多了,胃受不了人强加给它的痛苦了,便把剩余的痛苦反馈给了人。如今她是个大人了,以后无论有无胃口,一日三餐要保持住!她这病痛我是知道的!是早早便知道的呀!可这病怎就至于要了她的命呢?两年前,他妻辞世的消息便在第一时间传到了我们这里。我实在不忍去问他两句什么话,只有托亲告友地打听到了事情的原委:原来这苦命的女人,临死前的胃,竟只剩下了半个。另外半个在彼时的两年前便因胃癌的缘故给切除了去。这女人留着半个胃,吃喝得比以前更少了,攒的钱比以前更多了,追打的官司也比以前更勤了。怪不得我那阵子总听阮康在夜里呢喃着——‘能出去了!能出去了!’的疯言梦语。有不少的人,原本都以为那女人至少能撑得到我出狱的那天——可那天终还没有到来。她后来在选择切四分之一的胃而多活几年和在那为数不多的日子里为阮康多追诉几次官司之间,选择了后者。阮康待那时起便变得彻底地消沉了起来。我懂得他的消沉,更懂得自己已然无力劝他走出那消沉了。你听了我这些话就也该懂了:你也是劝不动他的。他不想说也不想听,不想做也不想管任何人的事了,我的他的,包括你的,都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