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作品名称:26+11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7-01-22 23:52:31 字数:4124
郭庄吸食他那点儿货的时间,远比他自己说的时间要长,甚至比我们所预想的时间还要长。好几个星期过去了,他竟也都不再来到周家找麻烦了。
可故事剧情发展的速度远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料,这些时来,那个几年也见不了一面的郭爹爹,只不过几天便要来回穿梭村子赶急而过一次,这几日来,甚至一天便要来回好几次才肯罢休。周萍自个儿是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所有人都认为:周萍是假装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于是,便不止一个人向其质问过:“你究竟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周萍终于安顿下了家里的老人和孩子,解下了油腻腻的围裙,花了半天的时间,去听人叙述起这好些天来发生着的一切:
“萍啊!真不是我耳根子长,你也别怪我嘴里的闲言碎语多。可你即便不管郭家的事儿了,也不能什么都作不理吧——这点你定是无理反驳的罢!你不去管警察都办了些什么案子,不管法官判定了多少是非也就罢了,可咱村子里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不见了,你当真就这么不闻不问了?”
“你有话就说快点!”
“我是在上个星期听说到了郭庄的事,这才知道他从上上个星期开始,便被人辗转于法院和戒毒所之间,我告诉你,这世上不只有你周萍一个人知道他郭庄吸毒的事儿,可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家伙吸毒吸得好好的,怎么吸到一半突然就不吸了,转而跑到人家县里的水果行去跟人开货车拖水果去了。可你说他拖水果就拖水果吧!拖着拖着怎的就把人家上十万的水果,都拖到了自己的口袋里去了。一来,能做出这等事的人,都是缺钱的;再来,郭爹爹那副老骨头为他奔波了一路子也不见事态好转。这样一个没钱又没关系的家伙,不出所料,他到最后还是被人以抢劫的罪名给告了!”
“那他没事吧?”
“放心,还死不了!可你要说他完全没事?哼!人都给送到牢里去了,能好过得了他?”
“几年?”周萍闭着目,使劲地吞了一口唾沫。
“十年!”周萍看不见这人向右撇了头,向左斜着眼睛,额头一个劲头抬了起来,下巴深深地往下倾点了一番,道:
“哎!萍儿,这话我当着你的面来说本来是不大好的!那你就当我的嘴贱好了!你说郭庄这家伙,从小到大都是一副傻头傻脑的样子,可他都傻成这个样子了还不够吗?怎的就还傻到了去碰毒品的程度了呢?他难道就不知道毒品这东西是会上瘾的吗?没人告诉他这东西就是个无底洞吗?你拼了命的往洞里面砸的,不是金钱就是精力,这事儿根本就没完没了!要是你没钱了,自然就得花精力在别的东西身上——设法来套出钱,以便自己掏得出钱来。这东西上瘾了可不好搞了呀!我算是没去过戒毒所,但多少听人说过那里面的状况,在这里我就不忍心细细和你一字字地道来了。但你想郭庄他先前在毒品里该是享受过多少的愉悦——那他在戒毒的时候就得一并用那同等激烈程度的痛苦来赎罪了。这就是大喜:它的背后是大悲。我只是希望这孩子在经历了这样的大喜大悲过后,剩下的日子能平顺些,哪怕是平庸,那也是他的福气!可这事儿就是这么发生了——我们就看着它发生吧!就像前几天,县里的公路上,一个孕妇开车子撞死了个放学回家的小姑娘,才六岁呀!那姑娘的妈当时就站在旁边看着!傻傻地看着!就只能这样傻傻地看着呀!我……我不是说这世上充满了痛苦——这不是我想要说的,事实上,不是这世上的痛楚多,只是有些人,太不幸了!但也像那个小姑娘的妈一样吧!无论是多么痛苦的事,我们就这么看着!傻傻地看着吧!”
周萍昂首、蹬腿、转过身子回到了肉摊子前围起了围裙,百感交集又目空一切地重拾起了屠刀:举刀过眉、手起刀落……举刀过眉、手起刀落……举刀过眉、手起刀落……
无论这世上发生了什么,于周萍而言,都不可影响她一刻不停地努力活下去的决心。这世上有些生物的一生实在是太短,只有几个月甚至是几天的时间;还有一些人,他们意识到了自己的一生也长不过如此。所以即便是短暂的休憩,对他们而言,也是在浪费时间,消耗生命。
周萍已连抬头望天的时间也不再有了!她看不见那纵横万里都安静悠闲,叫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能倍感自在的老天;也看不见那忽明忽暗,无时不刻站在自己头上拉屎撒尿作威作福,使一小部分人一辈子都活在不安与惶恐中的老天。
这世人们,望天于他们大抵都是一抬头便一蹴而就的事儿,但还有一小部分“少”得被人们忽略的人、“少”得可怜的人,他们始终抬不起头来了!
于是天不遂自己意的这些个人,便从来都不会听天由命。我也曾明目张胆地和老天爷对着干过,后来发现这法子太过惹眼了。一来这老家伙比我生得更倔,我跟他来硬的,没想他的骨头比我还硬,我越是跟他对着干,他便越对着我干;二来他本无心针对着我,可我冲他跳着叫着,喊着闹着,倒让他不得不在错愕之余留意到了我。这样干下去,人总会得不偿失。于是我便学那些和我命运相仿的人一样,既不认命,也不喊冤,闭嘴哈腰,埋头苦干着自己眼皮底下的事儿,要是碰上一两件如意的事儿,就自个儿低声乐呵着窃喜一番;要是碰上不如意的,只要它不是太不如意,那我也不当真,反正对此我也是早就习惯了的。
以我这些年来不多却很珍贵的经验来看,周萍这样和我一样下去,日子能不能过得如意起来——这我还真不敢打包票,可我敢豁出全劲拍拍我这还远算不上魁梧的小胸膛道上一声:咱们还绝不至于是活得最惨的那个人!
周萍的日子算是越过越好了——她是这样说的——可我却并不以为她说的这话有怎样的可信度。或许是我们对她后来日子抱有的希望程度不同:于是她过的日子,渐渐使她从心灰意冷过成了有声有色;而我看她的日子,则让我自己从满怀希望,到了如今的生无可恋。但对于我而言,人光没有近忧还是不够的,连远虑也不能有。周家的老人是有人陪了,孩子是有学上了,但那个远在天边却多少和自己沾亲带故的郭庄,也得没有任何的麻烦才好。
可如今让人唏嘘不已的是,周萍所谓的“好日子”还在继续地过着,可郭庄的麻烦,也不可避免地来了。
老天爷通常会给绝境之人提供一个选择的“机会”——他会硬给你开出一条路来,然后道貌岸然地向你问道:接下来的路,你是走左还是走右。我在通常情况下,和郭庄此刻一样,是不愿作出任何身不由己的表态的。于是它见你不愿伸出手来让他扯你一把了,便偷溜到了你的身后,一脚把你踹向他早已设计好的世界秩序之中,谁也不知道,就连我们自己甚至是它自己都不知道,它会一脚把我们踹到哪一条路上去,这世界秩序唯一不变的规律,竟是五常。
郭庄就这样被从背后一脚,给踹到了监狱的大门前边。
监狱的大门开了。
可还没等郭庄走进去,便遇一个双手各持两个大黑塑料袋的中年男子,先他前一步从监狱里走了出来。郭庄杵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看那晃过到自己身后的男子,顷刻间便摔下了一身的包袱,张大了双臂,作大鹏状抱住了迎面而来——也便是一直跟在郭庄身后的那个青年男子。
郭庄以前总会听得村里屋外响起的此起彼伏的警鸣声,却从来都只觉得那声音叫人安稳。可如今自己真到了监狱门口,望着眼前这个刑满释放冲出监狱的中年男子,和那个站在监狱门口,忌惮再往前走哪怕一步的青年男子的时候,郭庄突然间便有了这样一个不可抑制的想法:监狱是一个关押有罪之人的地方,也是一个让任何人都不敢直视的地方。
那两人已经走到许远的地方,一个离这个寂静的监狱门口远得让人一眼望去分不清人影的地方,周遭暂时没了狱警的催促声,隐约竟还可以听得见那两男子的对话声:
“你看不起老子?啊?你觉得你现在的人生就是成功的了?”
“对!就是成功——总之比你成功多了!你知不知道打从你进这里来的那天起,我被别人戳了多少次的脊梁骨吗?”那青年男子丝毫不顾体面地将分贝提到了和他父亲一般的高度。
“好!你成功!房也有了,车也有了,公司有了,事业爱情都有了!可你觉得这样的人生就是幸福的吗?”
“当然!”
“那你觉得你老子我坐了几年牢,人生就是失败的了?”
“失败——是彻底的!”
“你觉得失败的人生就不幸福了吗?”
“我看不出来你哪里幸福!”
“那你觉得人的一生幸不幸福,成不成功重不重要呢?你觉得就你的人生活出了色彩,你老子的人生给你抹了黑。可你终归是老子生出来的、是老子养大的!无论你的人生多有意思,无论老子的人生多没味道,你跟老子记住:你能用西服遮住你的肉身,你能用什么掩盖住流在骨头里和老子一样的血呢?人啊!不要忘本!人一忘本,本性就该出来了,那也离进我这身后的监狱不远了,这话你就只能听老子说,你不看你才几岁,老子又几岁,老子是过来人!”
“看够了吧?看够了就快进去!”狱警的催促声也终于接踵而至了。
郭庄还没看懂远处发生的那一切,耳边父子的争吵声也愈来愈淡了,只有眼前的监狱,是越走越近了!
郭庄被分配到的,恰是刚刚新编好的监狱宿舍。
来到宿舍,除了一个看起来才摆好的床铺和一个留着光头的和自己年纪相仿的胖子以外,便再无别人。
郭庄一手拍着身下的一张双人床的下铺,一边试探性地上前向那胖子问了一声:
“哥们儿,这儿有人吗?”
“没人!除了这张以外,其余的你都可以住!”他只是继续低着头,拍了拍自己的床垫。
“你是新来的?”那胖子既无傲慢也不缓和地问道。
“是!我是!你是……”
“新来的就先去外边洗漱台打点水来吧!给这新地方做做卫生,是为我、为待会儿要来到这儿的老鸟们,更是为了你自己。”
郭庄不敢再多问一句,领着两个水桶便去向了找洗漱台的路上,待到他终于打了水,回了屋来,屋内的八张床,便已经铺满了七床床垫,面对其他六人看弱智一般的讥笑目光,郭庄只得低下了他的头去,用一条抹布,把那地面染凉,也把那两桶凉水彻底染黑。
“能把毒瘾给彻底地戒了就成!难不成还想找个安乐窝?”郭庄提着两桶污水又上了路,一边上路,一边在路上这般对自己小声嗫嚅着。
那也是,郭庄这家伙素来最爱吃红烧排骨和啤酒鸭,或许还有更多他自己没有吃过的珍馐美味。他大快朵颐地吃饱了这样,便哪里还吃得下那样,他要是贪心地吃下了所有能吃的好多样吃的,那结果便是他终于把自己给吃撑死了。事事具占,事事都好的结果,无非就是把自己给折腾死!这让人痛心疾首又豁然开朗的道理,不是那些监狱外说着“何不食肉糜”之辈能体会得来的。
“打了水就快回去!快回去!磨磨唧唧的干嘛?快!快!再快些!”他又在这回去的一路上这般反复嘟哝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