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作品名称:26+11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7-01-22 18:43:46 字数:3660
做鼠状仓皇而逃的郭庄慌不择路,跌跌撞撞的撞进了乡间集市的人流之中:他好不容易挤入了人群,又费了更大的功夫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我继续跟着他,对准他举起了手中的石头,准备一雪前耻。可他却正在这个时候,又走进了一家快餐店,我只好姑且放下石头,看他从快餐店走出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打包了一大盒满满的米饭和同样一大盒满满的菜,摆在饭菜之上的,是一双同样裹了塑料膜的一次性木筷。
于是我便可以确定下来这样的两件事情了:这是给一个人吃的饭菜;而这饭量足有我两倍有余的人,却不可能是我眼前的这副骷髅架子。
我还在跟着他,只是藏起了石头,我想要知道,这家伙究竟想要耍什么花样。
渐渐的,他离开了人多热闹的集市,回到了人少寂寥的家里,却是过门而不入,空留下了那份打包餐在自家门口的墙角下,然后又向着人更少,更加寂寥的离他家约莫五十米的邻居家去了。
我紧跟着他来到了他家门口,仔细端详了半晌墙下的盒饭,我便更加确定了自己方才的想法:这就不是郭庄吃的饭!上面又没写他的名字,怎么证明这就是他的!
然后又是一番遥望,我看见郭庄要去见的,是邻居家的那个七八来岁的男孩子,快走到那孩子身边的时候,他陡然加急了脚步,一个俯冲下去,一脚踢到了那孩子身边的狗的身上:
“这东西买来是给你吃的吗?啊?”他愤懑地向着那只悻悻而逃的大狗咆哮着,空望着那只大狗嘴里留下的骨头,和吃到了它肚子里的肉,真恨不得自己也长了四条腿,追上它,咬死它!然后他又显得十分小心地回过身去,蹲下身子抱着那啼哭的孩子,连自己的称谓都省了地对他安慰道:
“这狗东西,敢把我买给咱小文的排骨汤给抢了!不怕!咱不跟它计较,你来!跟我过去!我还专门给小文买了好吃的盒饭!来!”
我记起来了!原来这孩子是小文,往昔小新提到过一次的,小文——仅仅被人提到过一次的他,说实话,我对他了解得不多……我他娘的是傻了吗?多年前的小文和如今眼前这个叫小文的孩子能是一个人吗?都快十年了!快十年了……这都快十年了啊!人儿都变了呀!怎么这世界,你怎的就还不肯变得温柔一点儿呢?
我还是看到了小文,并且还是看到了那样的一副景象:这个世界很奇怪。穷人养着富人,富人养着狗。到头来,穷人却要和狗抢吃的。于是无数个穷人都五湖四海、天涯海角地去疲于奔命,只为了得到一所安稳的房子和一个安定的家。总有些年纪大一些的人是走了的,也总要留些年纪小的人,在这个风雨里破败摇晃的家里慢慢等待,慢慢长大,慢慢学着接受和父辈近乎完全一样的命运……
我望着朝我走来的郭庄和小文二人,他们已经离我很近了,我这才猛地煽了自己一个巴掌:我到这里来是来报仇的!是来用自己手里的石头砸疼郭庄的!是来在背地里损人而利己的!这才是我!这才是我该做的事情!
我见郭庄他们已经离我只有二十来米的距离了,这一石头下去,指定把他砸得哭爹喊娘。
他们离我已经只有十米的距离了,然后是十五米、二十米、三十米……我慢慢地跑开了来,郭庄提起门前的盒饭,却感到格外地沉重,慢慢在小文面前打开了塑料袋来,出现在他们眼前的,除了那一堆已经被石头锤得稀巴烂的盒饭外,还有一个足有一斤多重的大黑石头。
我躲在暗处失声大笑着,望着失望得欲哭无泪的小文,和把绝望演绎得无以复加的郭庄,我前所未有地捧腹大笑了开来……我,我并不会因此有半点的自责呀——至少在此刻,至少在这件事上是完全没有的。我以前一直不怎么看好郭庄,甚至在刚才已经把他给定性为一个作恶多端的恶人了,可看到方才他和小文之间经历了的一切,我便很难对一个人活人做一个彻底的定性了,我是说,这世上很难有好人,或者坏人,其实大家都是在这两者之间如履薄冰地行走着的。所以你看,我伤害的并非是一个好人,而我也不能被称作坏人了,这样一来,我有什么好自责的!
只是我带来的那个石头,它确实实实在在地伤害到了郭庄。至少现在看得见的事情是:并非天下所有的狗都过得比人要好,但毋庸置疑的是,这世上有很多人,过得连狗都不如。
那只大狗已经走远,紧接着从郭家走出来的是郭爹爹,这几年过来,他还没死,但似乎过得也不怎么样,只见他双目圆睁地望着被郭庄丢到路边的那份盒饭,颐指气使地指着他的鼻子破骂道:
“你个狗日的!老子的饭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然后便是杵在家门口狼狈尴尬的郭庄,气急败坏,喋喋不休的郭爹爹,已经暗自哭丧着脸并已经回到了家的小文和走在路上哼着小曲,知道自己是小人得志却并不以此为怪的我。
在我说这一句话的瞬间,时间已经往后推了一个月。
郭庄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就像一个古董:在他身上除了时间的流逝以外,什么也看不出来。但他此时又已坐在了跷跷板上:一边是他越来越少的耐心,一边是他越来越大的胆子。
今天,我作寻常般地拿了钱换了酒,又往去周萍家割肉,不料中途正逢到了郭庄,他竟像条狗似的跟着我来到了周家。
“你来这里干什么?”周萍代我问出了这话,然后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于郭庄之前从门前的肉铺前跑进了家里,关上了家门。
“你出来!出来!”他似乎在为自己此刻动作的愚钝而自感愚钝,懊恼地捶着周家大门:
“一个月了……萍啊!一个月了!我要的钱呢?钱呢?”
“庄!我求你了!别吸那玩意儿了好吗?那不是咱们这种人能够碰的东西!有钱人吸那东西吸成了穷人,穷人吸上那东西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你收收手!”
“我到这里来不是听你讲大道理的!我是来要钱的!”
“我怎么就跟你说不清这道理呢——我没钱!没钱!”
“那就去卖——去卖呀!”他继续嘶声力竭地捶打着大门。我发现人的欲望通常情况下分为两种:一种是生理的,一种是心理的。而郭庄的欲望属于包括了前两种的第三种。
“我不是猪,不是狗,我是人啊!”周萍背靠着大门,蹲在地上,望着孩子和周婆婆暂时不在的周家,彻底放声痛哭了开来:
“人肉不同于猪肉狗肉,只会降,不会涨了;而照这样下去,你的毒瘾只会大,不会小。就算我把自己的肉卖完,把自己给卖死了,也救不活你呀!”
“对!对!你说的很对!你说的都是对的!可你以为你现在说的道理能压制住我的欲望吗?要是能,那这世上怎么会有小偷?怎么会有强奸犯?又怎么会有杀人犯呢?你说的对!对!都对!但我还是要钱!我要钱!钱……钱……钱……”郭庄搬起了石头,却不像我想的那样砸到了自己的脚,而是照着他的意愿,重重地砸在了周家大门上,紧接着的,又是猪肉、杀猪刀、肉摊……一一被郭庄抬了起来,然后砸在了门上……
“不给我钱!你自己也别想要钱!”他的咒骂声在肉、刀和摊子响彻大门之间,游刃有余地穿插了进来。
周萍掩面痛哭不止,却丝毫比不起门外响彻云霄的炸人脑袋的嘈噪之声。时间终于让周萍知道了,终使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唯改变不了它自身:它永远都无法倒流。周萍也永远都无法看到那个看起来颇为生涩甚至略显笨拙却深爱着自己的郭庄了。
“你砸吧!砸吧!把能砸的都砸了!我又能把你怎么样呢?你就尽管砸!砸啊!”周萍的力竭嘶吼声,却并未对郭庄起到任何的作用,他继续把周遭能搬得起来的东西砸向周家大门,一轮过后,又重新举起那些重物,开始第二轮的泄愤。
“你说这个人啊!说没就没了!可更让人无奈的是,还不是你说他没他就没,你说他有他就有的。”
“你个疯婆娘在咒谁死呢?有本事给老子大点声说!”
“我说郭庄死了!那个从小和我分别在两个家庭里一起长大,长大后共建一个家庭,而今又离开了我们,让这个家一分为二的郭庄——他死了!我以前总在说自己那时过的生活苦不堪言,到了现在,我就什么也不说了。我又能找到哪个倾诉的人呢?”
“这能怪我吗?你以为就你一个人可怜,别人就活得不痛了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各自都已经被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些破事给烦死了,谁还有心思去管别个活得怎样!”
“那你去吸毒,就能够减轻自己的痛苦吗?”
“谁说不行呢?”
“谁告诉你行的?”
“你周萍又没有吸过,你怎的就知道不行呢?”
“我明知那是愚蠢至极的事情,干嘛还去做那等蠢事?”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我做的事你不稀罕,你说的话我自然也不想听……”
“可……庄啊!”周萍的声音突然开始缓和起来,嘴巴小心翼翼地贴着门缝问道:
“无论你对我说什么、做什么,我那孩子他是无辜的,是吧?”
“你他娘的别跟我提孩子的事儿!这世上的孩子不是你的就是别人的,就不可能是我的!提他作甚!”
“好!好!好!我不提!不提!其实……你也是喜欢孩子的人,啊?”
“你放心!我带不走他的!要养活他,我每天还得给他准备几盒盒饭!你说不是?”
“是!是!是!现在想要养活个孩子不容易,成本太高!”郭庄慢慢放下了手里的重活儿,如释重负地背过了身去,步履艰难却毫无迟疑地走开了去,他就像一列气喘吁吁的火车一样,坚定地朝前开去,只留下了还冒着热气儿的轰鸣:
“那我就走?就走吧!好在我还有些退路,我在家里还有最后的一点儿货儿!还能吸一阵子!那我就走了!走了啊!”他高呼着向前徐徐开去。
不想那周家的一道木门一关,却阴差阳错地打开了两道心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