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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作品名称:26+11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7-01-21 23:54:53      字数:5035

  “过来等着吃肉了!”我进门叫道儿子。
  “是给我过生日了吗?”他面露出了喜色,两眼耀耀地发着光。
  “是的。”
  “可是……”他盯着我问道:
  “就我们两个人吗?”
  “从来就是如此啊!”
  “那别人过生日的时候都是这样子的吗?”
  “现在这个社会的话,很多人过生日都很热闹……都会像开国典礼一样聚众几十人,贺语千百句。”
  “那为什么我……”
  “就这一点而言,你比他们要幸运的多!过生日最怕的就是一个人过——那样太寂寞;最好的就是找三两个知己或者家人和你一起过——这样才叫做过生日。凡事都找那么多人干嘛?人多了,那是好事儿吗?作为个体而言,一个人本来就是愤怒、嫉妒、暴戾、虚伪……这些阴暗面的结合体,所以我就不喜欢,也不能让你去到人多的位置,那样太危险了!这世上也就那么几个人对你的威胁最小,和他们在一起,你便至少不用顾忌其他了,不必时刻提高警惕了,也不必孤苦伶仃得泪流满面了,该做什么了,便可以尽力去做些什么!”他听了这话,脸上又终于重找回了那种喜色,咧着嘴望着我放下的猪肉使劲地笑了两下,眼神又完全投到了我另一只手上提的蛋糕上:
  “爸!你还给我买了蛋糕?有肉不就够了!竟然还有蛋糕!”
  “当然要买!”
  “为什么是当然?”
  “有些事我必须马上去做。因为我真不知道哪天我们就都不在了。所以有些事不做,可能就不会有机会再去做了!所以我刚才得出去办事儿,所以我现在得回家给你过生日……那个,儿子,和爸爸说话,你是不是觉得我太悲观了,我们说的话又太不切合实际了?”
  “或许是的吧!可你喜欢这么跟我说话,我也习惯了和你这么说话,那就这么说吧!我们喜欢就好!”他略显羞涩地埋下了头,嘴里头空嚼着话:“爸,你去烧肉吧!吃完肉我们才能吃蛋糕,是这个程序吧!”我竟也少有地笑出了声,对着他点了点头,放下蛋糕,提起了肉往厨房里忙活去了。
  其实现在这样也是很好的罢!我在这里有个屋子,有个孩子,有个厨房,还有个等着我过生日吃饭的寿星。孩子在厨房外边,却不会到屋子外边去;我在厨房里边,便能气定神闲地点起煤气,双手游离在砧板、锅铲与佐料食材之间,两脚来回轻盈地踏着步。我突然觉得,在这一个只容得下我们两个人的小地方里,我什么都有了——我是说,在这里,我竟没有了烦恼,没有了顾虑,没有了脾气与戾气。这世上的很多东西都是负担。当人一无所有的时候,也正是一无所缺的时候了。
  我以前总是很想知道,除了自己所到所见之处以外的世界,都在发生着些什么,我总像个跟在长跑队伍最后面的腿脚不利索的瘸子一样,时时刻刻担忧着自己掉队的事儿:这世上前脚才发生的事儿,最好后脚就都跑到我的耳朵里来了。我一直在寻找着一种神秘的力量——它以人类现代科学文明无法解释的形式存在着,并以全人类都无法理解的方式改变着我们的生活、思想、身体的一分一毫……我想要得到这种力量!这种能让我在第一时间洞悉世间一切发生着的所有事情的力量。我曾望着电视里的直播节目一整个上午,试图找寻到这种力量。未果后,我还试过蹲在马路边一整天,望着眼前正在发生着的一切。我登过上百米的大楼,俯瞰过方圆几十里的土地,甚至后来尝试过用酒精、用安眠药麻醉自己,希望在虚实混沌之间接触到那种不为人知的力量……
  但现在,我在这里了!我甚至无法知道就在几平米以外的世界里,那棵墙角的野草长了几叶、几时、几寸……我不知道!我能知道的事情太少了,我已经可以大言不惭地对比自己小哪怕一天的人说:我已经活了几十年了!可我却还像个才生出来没几天的孩子一样,除了知道自己要吃要喝、要拉要撒,别的东西,竟都一无所知。可,可我还是活下来了!可我还是可以不受任何东西打搅地,活下去!这世界还有……肯定还有我用尽一辈子也无法看到、听到、知道的东西……还有很多!不会错的!肯定还有很多!我肯定无法活成自己希望的那个样子吧!我是无法挺直腰板,叉着腰,嚼着狗尾巴草大笑着离世的!我是无法给自己准备好一个刚好2.1524687米长、0.8659745米宽的棺材的!我更无法保证在自己死后,世人会在每天的一日三餐后,都撑着肚子在自家门前悠闲地踱着步,反反复复地念着我的名字,伸出左手,用食指从左到右,从右到左,来回正好三遍地抹着落下的十二滴泪珠……
  也不知道,在我死后,有人看见了我写的这些东西,会有什么感想……
  也不知道,在我死后,会不会有人看到我这辈子最想要留下来的这些文字……
  但我知道,我现在要暂且放下手中的锅铲——我放下了它。重提起了沉睡了多年的笔,找出了那些泛黄了的稿纸,含着泪把它们给一点点地写了出来。
  然后便是一顿丰盛的大餐,两个大快朵颐的男子,坐在几张稿纸旁边迅速地解决完了桌上的饭菜。我摸着儿子的脑袋深深地笑了笑,并不急着去厨房料理残羹剩饭的后事,倒是侧过头来对儿子说了几句说完后连自己都不再记得起来的胡话,他听后竟也同我一样傻笑得不可开交。
  我不知道这样的生活可以持续多久,但我好想生活就这样持续下去。
  屋外正起了风,我们正在屋内小憩着。
  “儿子,恐怕我现在要出去会儿,去见你周萍阿姨。”我起了身。
  “去见她干嘛?”
  “猪肉的钱,我还没有给她。”
  “还没给吗?”
  “没!所以现在必须得去给她。差别人的钱啊!不能拖!拖着拖着就成了人情,再往下拖,就是债了!”我起身后出了门,然后又回过身来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儿子也随我起了身,走到了门口,我却没让他给我一起走了出来。
  我自己一个人来到了周家,先是一番磨磨唧唧、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地推辞,那些钱才从我的手上转到了周萍手上,然后又废了更大的劲,我才从她的嘴里套出了一些话来:
  “周萍呀!我不知不觉的,这几日的感慨突然就多了起来,然后人就爱神经兮兮地守在年历牌的跟前打着怵:我意识到当时间以‘年’为单位的时候,过得也未免太快了一些!我算是越过越糊涂了,就是真不知道,你这些年是怎么过过来的呀!”
  “还能怎么过?我是怎么过的你不都看在眼里了吗?即便是你看不到的那些个事儿,透过这村里的闲言碎语,你也该听清楚了吧?”她缓缓地脱下了身前沾满着血渍与泥垢的围裙,转过身子面对着我,单腿微弓,双掌撑靠在肉摊子前:
  “我能怎么样?和以前比能有什么变化?还不是有一个看不见的老公,和一个和老公一样好几年都不曾谋面的爷爷。就是,就是多了个儿子!可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小东西长这么大了,连他郭家祖宗的坟也没去上过……这坟不上也就罢了!可他将来,岂不是连他郭家的墓也进不了……”她搂起油渍渍的衣袖横过双目,然后便又是背对了我,嘤嘤地站在了肉摊子前。
  我继续等着她再说些什么,可她的话却似乎已经到了头,半晌的功夫,于我们之间竟不再有了半句的交流。想必总是她自己说到话忌了吧!也罢!即便是一大群七嘴八舌的三姑六姨,纵使她们能马不停歇地嚼上整整一天的耳根子,可一谈到‘死’,你再看!哪里还有作声的人啊!即便是再叫人生厌的话痨,即便是口无遮拦的耿直汉,在死的面前,一样和你我一般,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纵使呀!人都以为生活里有死是不好的,可我以为,就这样的生活,就挺好!以前我觉得钱,后来觉得幸福也是这样,现在才知道连人的命都是这样子的:它们就像你手里那些无常的水一样。你一手拿着一整瓶的水往另一只手上的空瓶子里倒着……于是当你变富有、变幸福、变得命好的时候,并不是这世界也都变好了呀!你只不过是站在了另外一些人的尸体上、肩膀上、头顶上了!
  这世界一直都没变!没变!是我们在变!是我们!我站在她身后,同她一起站着;一直站在她身后,我们各自想着各自的忧愁。
  “这几年以来你都不曾见过郭庄,不代表几年后的今天,事情就不会出现转机。我知道周萍你这几年来已经习惯了不用正眼去看人,但你现在好好看看,是谁来了……”我的声音陡然从周萍的身后升起,她便缓缓地跟着我的声音测过了头去……
  “郭……郭……郭……庄!”这个在周萍心里喊了几年的名字,这几年来第一次从她的嘴里脱口而出了,竟是语无伦次的。
  “你来了!”周萍低下头立了立衣领,脑袋又随着左右交叉地整理着衣角的双手来回摆动,最后那双闪烁着的眸子,才颤颤巍巍地留在了郭庄身上。
  “你过来!”只见郭庄连一个手指也没有抬起来,只是微微点了下颌,便摆出一副背手转身的架子。
  周萍赶紧上前去,挽着他的臂膀,同他一起背向了我。
  我是许久没有见到过他们两人站在一起了,既有更久的时间不曾见过他们背着我讲过悄悄话。我此刻站在他俩的后边,抑制不住想要知道他俩之间秘密的冲动,而我更想要知道的,似乎是发生在眼前这个瘦成了一副骷髅架子的郭庄身上的事情了。
  我在他们背后默数了两百多声,身下的一双腿便不自主地往前踏了两步,还不到我走出第三步的时候,周萍便仓促着转过了身,跑来了我的身后:
  “钱钱钱!你就知道要钱!这么多年不见,你是来找我们来了,还是来找钱来了啊?我又不是钱,你要找也别来找我!”她一边往我这边疾跑着,一边回过头去嗔睨着郭庄。我不明就里地杵在他们二人之间,不知所措。
  “以前人家都说你染上了那玩意儿,我还不信。如今这事儿倒是从你自己嘴里说出来了,可我还是不敢相信……”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我侧过身子问道周萍。
  “什么回事!我也想知道那是什么一回事儿!我……我啊!多少还是知道那是什么事儿的——那东西是病!又不是病……病要时间养,那东西要钱养……”我一头雾水地望向周家门前的周婆婆,他领着周萍的儿子站在门口,一手拄着拐杖,一手关着大门:
  “一个黄,一个赌,一个毒,都被咱家给占尽了……这是做了什么孽呀!”
  “躲,躲,躲!我看你往哪里躲!”郭庄也正过了身子来,毫不避讳地朝着周萍吠道。
  “那个人是谁啊?”
  “不知道!咱不认识他!”周婆婆领着孩子,紧闭上了最后一丝的门缝。
  “我知道你不是钱!可我知道这么多年了,你多少也存了点钱!有多少就给我拿多少过来!”郭庄终于对着周萍摊开了手掌。
  “我没钱!”周萍战战兢兢地回道。
  “你放屁!你卖了这么多年的猪肉,赚的钱呢?啊?”
  “那你还养了这么多年的猪呢!你赚的钱呢?”
  “我……我花了!”
  “我也花了!我花在了这家里,你看你的钱都……”
  “你要是真没钱就去给老子卖肉去!你以前不是卖得很好吗?现在也去卖!去!”郭庄咬牙切齿地鼓着腮帮子,吸干了脂肪的脸上,两边高耸起的颧骨呼之欲出,却被一层厚厚的皮给牢牢包裹住了。
  “郭庄!我周萍天生就是给人糟贱的吗!”
  “你自己扪心自问,这些年来,你欠我的还少吗?这是债!是你欠我的!我现在要你连本带利都还给我!”郭庄说完了这话,人都已经贴在了我的胸脯上来了,而躲在我背后的周萍,与他之间此刻只隔了我的胸腔这不到半只手臂长的距离。眼见此刻郭庄的一只手已经掠过了我的耳际,冲到周萍的脸上了,一场人与人之间的战斗即将打响了。我也一如既往地考虑着该如何为自己明哲保身了,可偏偏又是在这时候,身后响起的,却是周萍的那句:
  “乡长!快救救我!”我极想要逃走,却极不可能逃脱得了,便极力为此找到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啊!”随着周萍的一声惨叫,我只好顺势一头栽到了郭庄第二次伸出的拳头上,全身一阵抽搐,即刻便倒在了郭庄跟前,双手捂着脸,双眼半眯着透过双手的缝隙窥视着郭庄的一举一动,并不时地朝着他嚷嚷着无痛的呻吟。
  郭庄的拳头总算是收住了,我也安下心来快活地躺着。近乎是把脸贴到了地上的时候,我看见周家大门虚掩着的门缝开了又合,门后的一双人脚,一只拐杖快速略了过去。
  “好!你躲!躲!我看你躲得过今天,躲不躲得过明天,明天过了,总还有后天吧?你不给钱我是吧?那你就把你的孩子还给我!我好歹也是他的老子,对吧周萍?老子和儿子一起生活,总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对吧?”郭庄说道这里,忍不住狡黠一笑。
  “你来啊!你要孩子是吗?你有本事来拿啊!”周婆婆推门而出,疾速几步便走到了郭庄面前:
  “来!你来!你是要孩子对吗?你来拿!来拿啊!”她伸出了手指,举起了拐杖,重重地顶在了郭庄的胸口。
  瘦骨嶙峋的郭庄被拐杖顶出了半米开外,再加之周婆婆往前又走了两步,此刻的郭庄与老太婆之间便足有了四五米的距离了,紧接着的,便是十数米、数十米、上百米的距离……
  “每个做了坏事的人都有犯错的理由!然后他们就自以为有理由去继续做坏事了——我呸!这种狗,来一次我打一次!”周婆婆挽着肉摊前、我身后的周萍,慢慢走向了他们的家。
  我也捂着脸,捡起了块石头,遥遥地盯着郭庄,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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