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作品名称:26+11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7-01-21 23:27:05 字数:3334
可我知道,这世上诸多事都不可避免。打从这家伙被我打到他母亲肚子里的那一刻起,他便不再受我控制地愈长愈大;出了世,便又像个顽猴一样一刻也静不下来。从前我便知道今天已经越来越近了——现在它终于近在眼前了!我按照计划买来了手铐与脚链,带回到了家里去。
一开门,他还是那般无邪地笑着扑在了我的脚上,紧紧在我脚下与我相依着。我趁其不备,毫不费力地便给他顺利地戴上了手铐与脚链。他先是愣了一番,望着身上的桎梏足有了十数秒的时候,才恍然转过身去,对着大门便是一阵狂呼乱叫: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从未正经学过走路的他刚走了两步便摔了一跤,待到他摔了三跤之后,身上的桎梏彻底约束到了他的双脚,又一次的跌落过后,他便不再有想要爬起的劲头了,几声低声的啜泣,开始成为了这个房间里的主旋律。
我背过身去张开嘴巴灌着酒,闭着眼睛,流着泪。
他回过头来,望向我的背影,突然间站了起来,冲向了我。
我便似醉非醉般地爬山了床铺,倒头就睡。
“我要出去!我想要出去!”我捂住耳朵侧过了身去。
“我想要出去!想出去!”他一屁股做倒在了地上,重复着自己会说得最为顺溜的这句话。
“你闭嘴好吗!我快被你吵死了!我难道不知道你想要出去吗?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可我能够让你就这么走出去吗?你根本就不需要来到这个世界!我也不可能让那外边的任何人知道你的存在!”我暴跳了起来,掐着他的脖子咆哮道。
“可我就是想出去……”
“我看你是找死吧!”在我奋力一掌的前推之下,顿时,他的鼻子和我的手心同时出现了一块殷红的血迹。
我望着自己颤抖着的手掌上的血迹而不能自拔,以前总听人说,养孩子让人心力交瘁,如今我才真的知道,那哪是心力交瘁,那是深深的痛心、是久久的愧疚。
他亦久久地站在我的跟前,并没有因自己鲜血直冒的鼻孔而绷紧神经,反而万分出乎我意料地掀起了自己的衣角,一边用小手温柔地擦拭着我手掌心的血迹,一边哭哭啼啼地絮语道:
“可怜!好可怜!你流血了!”我再也不能自控,深深地把他拥入了怀中:
“对不起!对不起!是爸爸对不起你!爸爸对不起你!”我失声着,悲戚着,情不自禁着,突然发现在自己怀里的这个小家伙,他懂得的东西必将一件比一件多,譬如这分外鲜明的他的鼻血……而我所要做的事情,一天也绝不会比一天要少呀!
现在,我只是捉摸不透这一件事情:我既不想拥有这小子,却更不想要他永久地离开我。他的存在,竟在这一刻有了实在的价值。
是的,我又开始捉摸起生死来了:一部分是自己的,一部分是他的。众生走的从来都是这一条路:皆死。没有谁可以独辟蹊径。曾有人问过我,我也曾问过别人: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我一直觉得这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没有谁可以答出这个问题的全部答案。但这似乎又并不影响人们去好好地活着。我是说,此刻我想要这小子和我一起知道我们该如何地活下去:人要得到一些东西,就得付出另一些东西;要坚持一些东西,同样得失去更多别的东西。人们都喜爱憧憬十全十美的东西,但在我看来,世人的生活从来都只是十全一美,有两美的,实属过分的幸运了。我们必须要用尽这一辈子的时间、近乎所有的精力去找到那一个爱人、两个知己、三五个家人,并尽力去享受和他们在一起的十几年、几十年的日子——那些有阳光、空气、水、土壤却没有忧没有虑的日子。
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生活应该是这样子的!我们更应该要有这样子的生活,而不该……不该再去想死了!
“就像你周萍阿姨一样,我们要和老天爷多作对。它就巴不得咱们赶快超生,去见它、去膜拜它、去侍奉它。咱们就非要跟它硬扛下去,咱们要用自己的力量去证明:咱们是够资格活在这个苛刻的世界上的。”我伸手取来了卫生纸,拧成绳状慢慢塞进他的小鼻子里替他止住了血,继而不断流出来了,是我嘴里的真情:
“我是真怕死!我想,人死后若真的可以超凡脱俗,那我们也不妨一死,可谁又能对此打包票呢?要是死后我们进入到的是一片黑压压的无尽迷惘之中,是没有尽头,没有止境的广袤绝境,我们就连人活着的最后一点尊严:思考的能力——也没有了,那又该怎么办呢?人只可以死一次吧?我要是后悔了,也回不了头了呀!所以我还是想要你和我一起好好活着的——至少是现在,至少现在我是这样想的!”慢慢地,我从头讲起,从那从小便隐藏在我自己身体中人性的黑暗讲到他来到这个世上后我不断地隐藏着的屡屡暴露的人性;从他的母亲、我曾经的妻子讲到卖三鲜煲的阿姨;从我的父亲讲到我的母亲;从周萍、周婆婆讲到郭庄、郭爹爹,再到小新、胖医生、彭壮和彭奶奶;从过去到现在,从冷漠到敏感,从小到大……讲到这世上的家庭、婚姻问题;空巢老人、留守儿童问题;妓女与疾病的问题;社会与人性的问题……
这小家伙却突然打住了我的话,他所在乎的,似乎并非是我要想要他知道的:
“爸爸!为什么你说的每个人都有名字,就我没有?我是谁?我又叫做什么?”
我鼻尖一酸,倒吸了一口凉气,稳了稳情绪,才缓缓向他解释道:
“你没有名字!和你一样大小的孩子都不应该有名字!我们这些从孩子长过来的大人,更不应该有名字!特别是你,绝不能有名字!你留在这世上的东西是越少越好……越少越好!”
人不能做亏心事,做了亏心事,你会发现你心里从此就有了鬼,背后还不时地有着人。
“爸!”我被这一声呼喊吓出了一身冷汗,在门前回过了头去,半天才缓过了神来:
“干嘛?”
“爸!今天是我十岁的生日吗?”儿子举着手铐,拖着脚链在我身后问道。
“好像是吧!”
“到底是不是?”
“那就是,是,是!”
“那你为什么不想告诉我今天是我的生日,为什么不想让我知道今天我要过生日呢?你就希望我什么也不知道是吗?”
“随便你怎么说!”
“你不要敷衍我!”
“你问我什么我就答你什么,哪里敷衍你了?”
“我说你敷衍,不是怪你对我不耐烦。我只是想你和我多说说话!你一走,就只有我一个人在这屋子里。你知道吗,一个人的时候,房子里会静得很可怕!”我推开门缝,只见周遭四静。
“爸!你要是实在不愿意带我到外面去,就多跟我说说外面的世界好吗?”我已经出门关上了背后的门,微微扭了头对着屋内沉默地呐喊道:
“我现在没时间和你说话!我要忙着去给周萍家儿子上学的事情奔波。”对此我似乎只剩下了愧疚,一直以来,我都没法当成个老师,竟也没本事让自己的儿子和别的孩子一样去上上学,作一回正儿八经的学生。
我拍着脑袋叹着气走了一会儿,便如期带着周萍的儿子去办好了入学的手续。领着这小子转了一遭,走过了稍稍人多的地方,照了反光的墙面玻璃,却忽地脑袋一懵,望着身下的这孩子,和玻璃里自己头上如春笋般密密麻麻倏然伸出的白发,恍如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一般,这些年曾过得那么缓慢,但在我如今看来,却只像是一场很长很长的梦……我悲愤得无以复加,却无法理直气壮地对任何一个人说出哪怕任何一个字,我像一个被快要气炸了的气球,有一肚子的气想要撒出来,却是很明白,这都是一些没有分量的话,不说也罢了!罢了!
我只好带着这小子又回了他的家,转头我却不往自个儿的家里去走了,我围着村子走了一圈又一圈,从原点出发,又会到了原点,我曾以为自己什么也明白得透了,这到头来才发现,这些年了,竟然什么也没有变,我还是活得一头的雾水,不知道该去那里,不知道该去找些什么人,做些什么事,说些什么话才算是没有白活,才算是活出了自己的目的。我向前一直都怀着“人活着活着就越活越明白了”的想法活着,却像我妈当年说的一样——你怎么越活越糊涂了。
世界虽大,我似乎只有那抬头望着墙,低头看着地,回头看着儿子的房子了。回去吧!回去吧!反正到哪儿都是在犯迷糊,还不如回去躺在偌大的床上喝两口烈酒,迷迷糊糊地,睡一觉吧!
我便又经过了周家,踏上了回家的路。周萍见状,从家门前的肉摊位上脱下了身来,提着一吊肉向我疾走了过来,破声喊道:
“中秋!”她走到我的跟前,把那吊肉迅速地交到了我的手上:
“我那孩子上学的事多亏了你!现在时代变了,上个学光有钱还不行,还得走那些个我们不懂的程序,我学不会那些个东西,就掌握了卖猪肉的法子,今天给你割了点肉,带回去给孩子吃吧!”听了这话,我便毫不讲理地腾出一只手拿了她的肉,再去集市稍了些小白萝卜回了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