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快叫救护车！快帮我叫救护车！”
　　“已经叫了！我们已经叫了！救护车马上就来了！你再坚持一下！坚持一下就好了！”众人在面面相觑过后纷纷蹲下扶住了她。
　　“它要出来了！快把它弄出来！快！”汗流浃背的周萍一把抓住了把自己从苦海中拖起的护士，一面上着救护车，一面低声哀嚎着。
　　“你的家人呢？家人的电话是多少？我们帮你联系他们。”救护车上，护士不断地催促着周萍的，却不是生孩子的事。
　　“没有！这里没有我的家人！”
　　“她一路都是这样说的——这里没有她的家人！”护士在医院对产科医生说明道情况。
　　“那我们先准备手术吧！把她推进去剖了！”
　　“不！不！医生！我不要剖腹产！我要顺产！顺产！”周萍一只脚已经落地，医生上前扶住她另一只要从推车上下地的脚劝道：
　　“现在这种情况，我建议对你剖腹！”
　　“不！我求你了！我就要顺产！顺！”
　　“推进去吧！”医生一声令下：
　　“各单位做好准备！还有你，你叫什么？”
　　“周萍。”
　　“好，周女士，你先冷静下来！冷静！你听我说！待会儿我会数1，2,3。每当我数到3的时候你就用力！痛就叫出来！一定要一鼓作气把孩子生下来！啊？有我们在这里呢！你什么都不用怕，啊？”
　　“可以了！”护士朝着医生点了点头，一切准备就绪，医生回到了周萍的床边喊道：
　　“好！听我的指挥！1！2！3！用力！用力！快！1！2！3！使劲！用力……”
　　“啊！好痛啊！你现在也和我一样知道痛了吧！啊？你知道这个世界多么不容易了吧！啊？我就不该让你来呀！你来到这个世界又能给我带来什么呢？连点活下去的勇气也不能给我带来吧！两个弱者结伴而行，无非就是多送一只羊到虎口里去你知道吗？我让你来！你活该来这世上受……”
　　“啊！我不行了！不行了！”护士轮番上前给周萍拭汗，几块方巾在寒冬里也跟着轮番变得湿透、变得坚硬。
　　“准备剖腹！”
　　“不！不！我不剖！”周萍从手术台上立起头来，低声咆哮着。
　　“周女士！我这是为你好！继续生下去！你这个孩子会生得很艰难！”
　　“那……那我不打麻药可以吗？”
　　“你有病吧！不打麻药怎么剖腹！”
　　“我没钱啊医生！我没钱！”周萍倒下了的头颅在枕头上猛烈颤抖着，哭声和惨叫声此起彼伏。
　　护士上前来，给医生擦去了额头涔涔渗出的冷汗。而医生，杵在原地足有了半分钟的时间过后，向一旁的麻醉师无奈地道了声：
　　“你先出去吧！”
　　一切便继续。
　　千里之外，周萍正在产房里艰难地分娩着；而同样是在千里之外的郭家爷孙俩，一个漫无目的地坐在家门口望着猪圈，一个无所事事地躺在床上想入非非。在他们二人忙着闲了足有半个月以后，郭爹爹迎来了他这段时间以来的第一件事情——接到了周萍打回来的电话：
　　“喂！是萍儿呀！什么？你已经生了？还是个大胖小子？八斤一两？好好好！辛苦你了！辛苦你了！回来？对！你早该回来了！该让我们去接你回来才是啊！医疗费是吗？医院催了你几十遍了？别要他们催了！咱们给就是了！要——要多少来着？好……好！要多少爷爷都给你去借！你把银行账号给我，连同你的车票一起我都给报销了！”
　　“你听见了吗庄儿！你媳妇儿生了！生了个儿子！咱们郭家有后了！”郭爹爹黑白参半的发丛中，一张黝黑的大嘴呲着牙大张开了来。
　　“她去年回来的时候，手上不是还戴着个金镯子吗！怎么，现在就没钱付医疗费了？”
　　“话不能这么说孩子！她好歹也给咱们郭家续上了香火不是吗？这点钱不算什么了！”
　　“咱们郭家几时又断过香火了？你成天提心吊胆着这事作甚啊？”
　　“你还小！不懂！等你以后要为你的孩子鞍前马后地奔命了你就会知道，就算这辈子为他累死了，那也值得！他们对你而言就是这么重要：虽然他们不是你，你却会把他们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呢！”郭爹爹说完这话，便像个孩子似的大摇大摆地走过彭家的大门前，上蹿下跳到了村里的每户人家里面，笑脸相迎着双手至上，花了整整半天的时间筹足了钱，如期打给了千里之外的周萍。
　　然后便是余下的一天时间里，郭庄又神经兮兮地把自个儿给关进了房里油盐不进。直到了第三天，他才出了房门，却又鬼鬼祟祟地跟在了自个儿爷爷的身后，但又一言不发，很叫老人家头疼：
　　“你给我站住！站好了郭庄！我今天还就什么都不做了！我要好好听你要跟我说些什么！别他娘的像个娘们似的跟在我身后磨磨唧唧、吞吞吐吐的！有什么话就说！你嘴巴长着就是给我骂的？”
　　郭庄垂头顿足地停了下来：
　　“爷，你不该给周萍那些钱的，那些钱够你还好一阵子的了！她不配！”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比起她给咱家续上了香火，这点钱不算什么，倒是我们该出的！”
　　“谁说那是咱郭家的香火！我的爷啊！我和她结婚以来就没有做过那回事儿！我！我不行！”像个泥人似的，站久了，郭庄便自行跪泣在了郭爹爹膝下，掩面失语。
　　“什么？你他娘的说什么啊？你个投错了男人胎的胚子哟！你这话前天怎么就烂在了肚子里了呢？你眼看着我告诉全村人我郭家得子了，又要眼看着别人都笑话这不是咱家的孩子吗？你个不成器的东西哟！”
　　“爷！周萍她回来了！你要骂就去骂她！去骂她！”郭庄连滚带爬地移开了道，抱着婴孩的周萍便出现在了郭爹爹的面前。
　　“拿过来让我看看！”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周萍跟前一把夺过了她怀里的孩子：
　　“啊？”他望着手中这个长着牛鼻子和马嘴巴的丑陋肉瘤，不禁双手顿下狠力捏紧了拳头，好在理性最终战胜了冲动，他抑制住了双手高高举起再狠狠摔下的冲动，惶恐失语地端着眼前的肉瘤，连伸手扇周萍耳光的动作也来不及开始。
　　话说到了这种地步，各个打着贺喜旗号的乡里乡亲已经推搡着郭家门前的三人进了屋，各个轮番哄抢着郭爹爹手上那个拿不稳的肉瘤争语道：
　　“这孩子和他爸庄儿最像！”
　　“跟他爸的爷爷那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呀！”这些话像一口又一口的气打进了郭爹爹这只撑得老大的气球里，郭爹爹又硬着头皮不愿将其戳破，便只能像头老牛一样喘着粗气出着气：
　　“是！是的！是的！是！”并保持着和悍马一样的耐性耐着性子把这些话悉数听了下去。
　　站在郭爹爹的身后，周萍望着在人群里被轮番传阅的儿子，此刻的每一秒钟都和这半个月来的时间过得一样缓慢。而郭爹爹和郭庄，便是她身旁的时针和分针，慢慢地，这种漫长的煎熬，他们也感受到了。
　　白天里，心理遭受了摧残，到了夜里，郭爹爹的身体又饱受着折磨。屋子里，那婴孩的哭声不止地压盖住了自己的哭声，有谁又晓得郭爹爹这只瘪了一半的气球，此刻还在深夜里苦泄着脾气。
　　“叮叮叮！”——他模模糊糊地按住闹钟，连滚带爬地从床上跳了起来，刚穿完了上衣，屋外的敲门声便如约而至，此起彼伏地响彻了郭家，郭爹爹赶紧提了裤子跑到门口，拿出手电筒照了照猪圈里的几头肥猪，继而对门前的几个苦力道了声：
　　“就这几只！今天就宰它们！”然后便趁着那几个人和几头猪较劲的空隙，对着屋内照了几个来回，对随众而来的周婆婆碎语着：
　　“你今天来，就来把周萍也带回去吧！回娘家坐月子，总比在这儿好上千倍！去去去！”来回的几道手电筒闪光，引出了抱着孩子站在屋内的周萍。她和周婆婆一个在屋内，一个在屋外，就像照镜子一般，两人面对面相视一笑，周婆婆便已上前，伸出一只手准备接过周萍的孩子，侧过目望了望自己另一只拄在拐杖上的手，便只好长吁一声收了手，只是同周萍站到了一起，一起无声地往回走了起来。
　　她自是不必说些什么了——即便她什么也不说，她都不觉得要紧。我觉得亲人之间的任何哭和笑都是多余的。你不会因为总是把持不住自己以至于在亲人面前而屡屡落泪，而任何的亲人在你面前落了泪，你也笑不出来罢！
　　此刻的情景却不尽然。也只有周婆婆怀里的那孩子，不住地哭着，放声打破了清晨的静谧——在那几声猪嚎之前。
　　“萍啊！你给孩子打了乙肝疫苗了吗？”
　　“打了！”
　　“那就好！已经很好了！”周婆婆瞧了瞧身旁怀里的小家伙，望着周萍笑了声：
　　“丑就丑点了吧！不打紧！你生下来的时候也是这么丑！现在长大了不就好了？”
　　“有些东西不是你长大了就能变好的，你变老了又如何？又奈何得了它？”
　　“我知道你在说什么！”周婆婆一瘸一拐地跟着周萍的脚步说道：
　　“可谁又敢说这孩子就不能摆脱咱们的命运呢？咱就让他跟老天爷赌一把！有些痛苦注定是留给我们的，有些幸运说不定就是为他们而准备的。”
　　“倘若他们步的还是我们的后尘呢？”
　　“那就当是给下一代积福了！凡事因果轮回，都是有报应的！哪个栽树的前人栽的树不是为了给后人乘凉，哪个福气好的人的好福气不是祖宗受了几辈子的苦才换回来的呢？你说是不是，小家伙？”周婆婆望着那个小家伙，突然双手出劲，单脚蹦得更快了起来。
　　不一会儿，周婆婆便同周萍他们一起回到了家。
　　我远远路过他们的门口，眼见周家再添一丁。那成倍的欢声笑语像万丈骄阳冲破了周家的屋顶，周遭的阴霾之气，竟也顷刻间了无影踪。
　　我在这一刻看见了那孩子，在下一刻，便不住想起了另外一个孩子，不是担心……我那绝不是担心……只是……只是无意间恰好在这一刻想起了他！
　　他——竟也有了快两岁吧！我……我当然打心底里不喜欢这个家伙，可我却时常想起他；我更没有过一次想要去见他的冲动，此刻却又要和往常一样回到家里去。我在想，我为什么要时常做自己所讨厌的事情，为何就不能拒它们于千里之外呢——这问题一出，我就因为自己的愚蠢而自惭形愧了：就算躲过了这几件事，人这辈子讨厌的事情只会一件接着一件地蜂拥而至，眼前这几件讨厌的事情我尚且还可以忍受得了，若躲过了这几件，接下来来的是超过我承受能力范围以外的事情，那可如何是好——这话一说，我便万分汗颜自己如何会说出这般不经过大脑思考的话！我以为按下了暂停键，这一切就都能彻底停止了啦？我做了这件令自己生厌的事情，便会发现身边又多了另外一件自己所讨厌的事情，然后我又接受了它，然后又来了一个它，然后我又接受了，然后又……这样我便一直在做着自己所讨厌的事情，我会发现这个世界上尽是我所讨厌的东西，我会慢慢开始讨厌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