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作品名称:26+11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7-01-21 22:35:34 字数:4701
“你确定小新他不在这里边?那……那我也得去找他!去山西,就算去山西也得找到他。”周萍开始像个游魂一样在我们面前晃来晃去,最后停在了胖医生跟前,颇为难堪地低头细语道:
“您借给我去那里的车费吧!往后我……”
“别跟我说什么借不借的!”胖医生伸手捂住了周萍的嘴:
“只要你不去寻短见,那什么都好说了!这钱你拿着!”他一边搜着上下的口袋,一边捧出了一些颇有些分量的票子:
“这钱不是我给你作车费的!是我自个儿的车费!我让你替我去看看那个孩子!”
“那我也不能白拿你的钱啊!”
“你怕什么?这又不是我压棺材底的钱,我做鬼了没地去了也不会去找你,你怕什么?要真有什么怕人的事儿,那就是你这肚子!好歹也有九个月了罢!周萍,你要清楚呀!并非每个人肚子里的孩子都是准时准点地十个月落地的!”
“生孩子再重要也没有死孩子重要,医生你说是吧?我要是不去看看那个孩子,那我这个孩子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安心生得下来的。”我静静地站在周萍身后,望着她那挺起肚皮的后腰,突然之间,我发现我对孕妇的印象,似乎是从她身上而非是从自己妻子身上深刻起来的:她肚子里有一个孩子;而心里装着的,竟是另一个孩子。而这世间的生死似乎又在这些人的身上,印证了这样一个无限循环的规律:有人死了,就有人生了下来;有人生了下来,便有人要死了。
就这么,周萍带着自己的孩子,胖医生的钱和对小新的哀悼,坐车来到了山西。
到车站接自己的,正是电话那头的中年妇女,五十出头的模样,穿着一身深红,绣着唐装模样纽扣的工作服;而她身下那位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模样的小个子姑娘,则同她互挽着手,身穿另一件绿花图案的工作服与那位妇女一起,出现在了周萍的眼前。她们之间没有任何的问候,甚至连彼此的姓名都不知道,于今还留在她们之间的东西,除了悲哀,似乎已经并无其他了。
跟着她们二人,周萍来到了一所墙壁龟裂了的民房出租屋前:
“这就是小新生前住了几个月的房子。那边就是他的工地。”那中年妇女指着半公里开外崩裂了的土地回忆着。
望着眼前这从未谋面也从不敢设想过的山崩地裂,周萍开始明白了,这世上究竟是什么,把人的生死给彻底地分割了开来。
“我和我孙女就在这前边的小酒店里做传菜员和服务员。说道认识小新,也是偶然的。”那中年妇女更出一力地挽着身旁的小姑娘继续回忆着:
“这儿的工人下了工,都有结伴来我们酒店合伙吃饭的习惯,我们也习惯看到一群满身污垢,鞋裤破烂的男人在我们酒店里坐下。有一天,我在这群人之间看出了端倪,一个面容稚嫩的小男孩跟着他们走到了酒店门口,却把自己一个人留在了外头,大人们在包房里吃起了酒菜,他便过了马路去街边买了干粮。尔来几日都是这样。其实说到我们酒店的伙食,也不比那干粮好到哪里去,但至少不要我们自个儿出钱,又能图个饱饭,我就在每次打饭的时候多带了个碗,给小新带了一份,这一回生二回熟的,就渐渐攀谈得多了起来……哎!可这孩子辛苦做了几个月的工钱,我擅作主张地给他作了下葬费,毕竟,人死了,就该去他该去的地方了。我之所以给你打电话,是因为这孩子在工地里备底的时候,家人的第二联系方式填的是你的电话,我这几天想了想,觉得该找个替这孩子料理后事的人——只不过这不容易呀!要不是他上工的时候出了事被埋了下去,现在也不至于被永远地埋在底下了!你可以试着去给孩子要赔偿!不过我听人说这还要找什么律师,付什么律师费,搞不好还要鞍前马后地走南闯北折腾好多年,这案子才结得下来!你看得出来吧……”她望向了小姑娘:
“我们没那个钱。也没那个时间。”周萍看她垂下了头。
“但小新这孩子好苦啊!我想来他比我这孙女也小不了一岁半岁的,这家伙也从没向外人透漏他的年纪,我这……这两天才知道,这竟是个比我孙女还要小上两三岁的家伙!你说他才来这世上了几年,就走了!走了!作孽呀!作孽!”她刚准备伸手揉眼睛,却下意识地望着天色将晚,跺着脚问道身旁的孙女:
“瑶啊!几点了?”
“四点了!”
“哟!那咱们不能再逗留了!赶紧走!走!”中年妇女匆匆撇下了周萍,带着孙女径直朝酒店方向小跑了过去。
周萍远远地跟着她们二人的脚步,而她们二人不刻也便赶到了酒店,仓惶地开了会,便开始马不停蹄地为包间茶水碗筷的摆放,和背诵传菜台位而忙碌了起来。周萍坐在离她们两个较远的地方,墨迹着点了道小菜,尴尬地给了菜单,然后便端起了茶水,像个看客似的看着酒店里大大小小几十个人蚂蚁搬家似的忙碌开来。其实人到了这种环境中来,如若把吃饭喝水以外的时间用来观察这些月薪恰过城市最低工资水平的人,也是别有一番风味。你会默默地计算他们一天里的工作时间和工作量,你会发现这样简单、重复、循循不止的体力活在慢慢地吞噬着这群年轻人的青春,这些个被人们看作为“没有前途”、“没有拼劲”的年轻人,正在为了身后的某一群人而逐渐成为他们眼前的这一群人——一些上了年纪的洗碗阿姨和负责看门打卡的大叔。他们被生活给硬生生地塞到了这样的工作环境中来,并相互不问年纪地闹着、笑着,偶尔腿脚不利索的阿姨们被比自己年纪小上十几甚至几十岁的人催骂道了几句,便背着和他们相熟的人骂了他们几句,嘀咕着蹲下身来揉了揉脚踝,再背过身去揉了揉眼睛,尽量加快了些步伐,使出了比他们这个年纪的人要快许多的速度奔走起来——日复一日!日复一日!这种生活的另一个弊病便是这里的住宿环境:若是看重实惠,便要住在挤满了近乎酒店全部同性的集中房内,毫无隐私,就连思恋起了家人也得闷起被子小声啜泣;若是想要在深夜和清晨一个人起来做点饭,烧点开水,寻求点家的温暖,便又得痛心疾首地从少得一眼就数的清的工资里面扯出一部分来负担房租……
食客们渐渐多了起来,工作着的老人和孩子们又如平时般地忙得连走带跑,却不曾掉落一个在人眼里坚硬无比,在瓷砖地上却无比脆弱的碗碟,无论平日里多么矮小、多么苍老的人,此刻都如一座雄伟的大山一般显得如此的坚不可摧。再看看身旁的食客们,酒足饭饱,劲头十足,他们之中的许多人享受着好逸恶劳便换来了的晚餐,纷纷面露喜色。老天爷本给这世上的每人都分配好了劳动强度相同的工作。只是慢慢的,有些人被迫地做了另一些人的工作,渐渐的,有很多人——他们一个人做了两个人甚至是三个人的事儿,便有另外一个甚至是两个人可以闲下功夫颐养天年。所以我们平日里看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都是有原因的罢!
周萍细声却分外尖锐地道了一句:
“真他娘的不公平!”有些人天生就是欠骂,于是我们便看见了骂人的周萍。
“你怎么在这里?”那个叫“瑶”的女孩从周萍的身边穿过,被她的声音吸引了过来。
“我……我想问问小新的坟建在了哪里。”
“我写个地址给你。”她从口袋里抽出了笔和纸,半分钟后便将其交给了周萍手里。
“前面走!”
“向左走!走到头了再向右转!”
“向右转!再往前走!”
“向左转就快到了!”
“前边左边就是了!”在询问了第五个路人后,周萍根据他们的指示,绕开了一小堵水泥围墙,找到了小新的墓碑。
“孩子!姐来了!”周萍跑到了小新墓碑前边,眼睛像是一个被切开了的橘子,不停地往外冒着水:
“你说姐是该跪在你的坟前吗?是的!是的!死者为大!只有把生命走到了头的人,才是真正的老者。”周萍一手抬着肚子,一手撑着地跪了下来。
“姐来给你说说话了!姐知道,你有更多的话想跟姐说。等哪天风和日丽了,蝉鸣伴午霞了,姐睡意渐浓了,你便乘风入梦,和姐好好促膝长谈。但姐现在想跟你说的是——你不要因为自己不明不白地走了,便希望生者没完没了地为了你的后事折腾。死嘛!算不了什么大事!不就是这个世界容不下你了嘛!那咱们到另一个世界去不就完了嘛!去了那个世界,便安心地去罢!不要再为这个世界而伤脑筋了!你不管这里的事了!姐也不管了!我管你客不客死他乡,管你死后瞑不瞑目……我他娘的哪里知道你介不介意自己客死他乡!想不想让人给你讨回个公道啊!你就知道死!就知道把一堆破事都摊给我!老天爷不就是想让咱们这些拖着不死的、和他成心作对的人赶紧死嘛!好!死就死!谁他娘的怕谁!姐陪你一起死总行了吧!”这会儿的周萍已经如一根拧干了的毛巾,蜷缩着身子,露出一双浮肿的眼睛,你们只有在已经哭不出眼泪的时候,才会和她一样知道什么叫做“欲哭无泪”啊!
周萍挺着双腿,摇晃着身子跑了起来,含着泪对路人问到了就近的保险公司。
“首先跟您说!买保险是为了防患于未然,自杀的话,我们是不受理的。”周萍走了几公里的路来到这里,却被这几十个字给轻易地推出了门外。
站在了行人如织的街上,周萍一面面着被拒之门外的保险公司,一面感受着身后人流造成的巨大风流,她突然想要就这么躺在地上——她希望经过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过来帮帮自己,同时又做好了拒绝每个想要帮助自己的人的准备,因为这些人想要帮助自己,就要问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对吧……不,周萍不愿再提及自己这足以写成一本书的悲痛史了;而每位经过她的行人似乎也都做好了看她向他们寻求帮助的准备,当然,在这之前,他们已经想好如何拒绝她的请求了,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没有谁的事会比自己的事更大吧!大家都很忙;在忙着生、忙着死、忙着在原地打转、忙着投胎做人。
“周萍,你要想死谁拦得住你?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你已经准备好了吗?”周萍翕张着苍白干瘪的嘴唇细声问道自己。
“当然!还有谁会比我更想去死!只是,只是我原本不是这样计划着死的……我原本是想在死之前,给自己买一份受益人是家人的人生意外保险;再去找到这辈子最要好的一两个知己,与他们彻夜长谈着喝得酩酊大醉;酒醒了便去看一场日出,哭丧着脸对着老天爷骂完了在肚子里憋了一辈子的话,力竭气尽的时候,便抓起一把安眠药,或是,或是以另外一种不那么引人注目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我原本真的以为,死是一件需要精心安排、长久规划的事情。可它如今眼看着就要来了,我被它吓尿在了厕所里,它却连让我擦屁股、提裤子的时间都不给我便要把我带走了呀!走了也好!走了这辈子就完了!也就完整了!”周萍的身体和她的意志一样,渐渐失去了抵抗,慢慢瘫倒在了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
于是,周遭的人便因她的瘫倒而彻底地分成了两个阵营:一部分赶急的和不爱管闲事的人,缓下或是短暂地停下了步子,回头张望了地上的周萍,然后继续回头过去赶他们的路;另一部分人则像一圈麻绳一样围在了周萍的周围。这圈麻绳的外围越围为大,整个麻绳的中心也越来越紧,待到麻绳的中心离周萍只有几个巴掌的距离了,才有人蓦地对周萍发了声:
“这大肚婆羊水破了!要生了!”
“赶快打120啊!快打!”整圈麻绳都开始抖动了起来。
周萍闻了声,身体竟也陡然一阵战栗,一番彻骨的镇痛把她从恍惚之中拉回到了现实:
“我怎么把这个家伙给忘了呢!”周萍蜷缩着身子,双手紧紧握在猛烈收缩着的子宫外边:
“你说你非要来这个世界干嘛?孩子,这世界和你想像的完全不同!你知道你来了以后别人会怎么看待你吗?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胡乱地往外乱窜什么!”她卷缩着的身子伴随着子宫一阵更频繁、猛烈于前一阵的收缩而逐渐紧绷了起来,一双夹得没有丝毫缝隙的双腿紧闭着、弯曲着,同她的脑袋一起向着肚子的方向紧紧围合了起来。她咬牙切齿地把脑袋埋进膝盖和肚子的包围圈内,试图掩盖住自己那不堪的狰狞面孔和像是被发胶紧紧黏住了的额上刘海。
“你回去吧!这个世界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你根本就不知道要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有多么的难……”
“啊!痛死我了!它要出来了!要出来了!”周萍像个擀面杖一样,在偌大的饺子皮上捂着肚子来回地翻滚着。
“好!好!好!你要来就来!别再折磨我了!别折磨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