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作品名称:26+11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7-01-21 22:08:30 字数:5121
扶郭爹爹坐回了屋子,看客们前脚才出门,我便只有后脚急促地跟了出去:
“哭什么哭?不是哭就是闹的?还没完没了了是吗?”周萍双手交叉,来回着掠过眉宇,转过身子来向我哭诉道:
“不是我哭我闹,是小新要走了!”她一手偕过了身后背着书包的小新——他便胆怯地从她背后磨了出来。
“这孩子昨天说要去挖煤,今天便真要起身走了,可别说今天,即便是到了明天,我也没做好让他就这么孑然而走的准备啊!我想……我想的话!中秋我们是可以帮帮他的!你就如了我们的意,做一回我们这儿的老师吧!教给他们知识!给他们一口饭吃!”
“这可真不是一两口饭的事情了!我得花时间喂他饭吃,还得费力替他做出个吃饭的饭碗来。要我说,让人的胃变充实丝毫不比使他们的脑袋变充实来得要简单些。你分明是清楚目前这两个严峻的问题的:其一,我们无法也无力去喂活这个和那么多个饿肚子的孩子;其二,我即便是花时间给他们造成了饭碗,在这个时代,读了几本书也算不上什么铁饭碗!说实话吧!记得我刚读初中的时候,班上来了个班主任——又或者说我们所来到的班上的班主任,是个三十出头,才华四溢的男青年,他对哲学独辟蹊径的理解,以及丝毫不以课本知识照本宣科而传授的魅力,使我在那一刻起,便有了做一个中学语文老师的梦想。可正如孩童时期的其他梦想一样,随着我长得越来越大、越来越高了,那些所谓的‘科学家’、‘宇航员’、甚至是‘超人’的梦想逐渐变得越来越卑微、越来越不起眼了。我开始知道我该做什么了,即便我现在什么也不做,可我也知道什么是我不该做的。你该知道的,冬天的黎明比夏天的来得晚,黄昏却比夏天来得要早。我是说,我们的一些习惯应该随着这个世界的改变而做出适当的调整:眼看是要到冬天了,我们就在早饭后去看日出,在晚饭前去看夕阳吧!你活了也有些年头了,不可能还像十几年前那么固执吧?”小新从我和周萍的对视之中挤出了身去,用他的手脱开了她的手。
“不!”周萍像饥饿以致昏厥以致瘫痪的老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用尽最后的一丁点儿余力抓住了小新。小新想要走了罢!而周萍是不想要他走的呀!而我在想,不管她想不想,他要走,总归还是眼皮底下的事情了——这道理我们都看清了,也都心照不宣地沉默不语着。就这样,我们三个对峙了足有几百秒的时候,周萍的啜泣便已经完全用尽了自己最后一点儿的力气,她的手开始变得麻木、变得乏力,突然间,小新的手竟出现了再次脱手的预兆。
“拿着它走!”周萍终于摊开了手,紧拽着手里五颜六色的钞票往小新的书包里面塞了进去。
小新分明是没有想过被紧拽住的手,会这么突兀地从另一只还留着余温的肉掌里滑落而出的,等到他回过头去想明白这件事了,周萍却已经打开了她头后的书包——便用力地把他吓得一惊!小新尴尬地用拉链划回了书包两侧开口的缝隙,只留了一小阵馒头和花卷的热气袭来,周萍滚烫的泪和晕红的脸上,然后便是慌张得连声招呼也没打,他便用双腋夹着书包跑开了去。
我就这么站在原地,望着不停地望着周萍的小新,他似乎一刻不停地以为周萍已经追到了自己身后,可一次又一次的回头,身后的周萍,却一直不曾追来。他终于还是慢慢吞吞地走到了招工队的客车上,“唰”地一下消失不见了。然后等我回过头来,看见的又是彭壮的那间破败不堪,老矣久矣的房子。我深深感受到了这世间的某种力量——它是来得如此的迅疾和猛烈!就像一把屠刀,它斩断了一些人与另一些人的联系,并使其之间的隔阂越来越大;却更像是那把盘古开天辟地的斧头,彻底地把人间分成了天堂和地狱。
我慢慢跟着周萍踉跄着回了郭家。郭庄显得更加深沉了,冥思着些我连猜都不想去猜的东西。看我们走了进来,看起来并无大碍的郭爹爹起身穿过周萍来到了我的身边,拍了拍我的肩道上:
“没事儿!我们都没事儿!啥事儿缓一缓就都过去了!你说什么事能熬得过时间啊?”坐下来歇一歇!歇一歇就好了!
三个月后,彭家的拆迁房彻底变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变成钱存进了银行;另一部分变成了新房建在了村口的街道正边。我这些天来一刻不停地听村民们讨论着彭家那存在银行里钱的数目,并在此刻马不停蹄地跟着他们来到了彭家的新房前。
而正是这种行为,让我在到了彭家新房的第一刻,便有了返程的念头,甚至开始佩服起在路上看见的,将大门反锁紧闭着的郭家爷孙俩来。我下意识地往黑压压的人群后面猛地退挪了几步,看着新房一楼门前蜂拥而至的村民,和站在二楼窗口的彭壮。待到楼下的道贺声已然四起,他的身后才渐渐出现了彭婆婆的身影:她颇不情愿地从自己身后抽出了足装有十数斤重物的袋子,磨磨唧唧地交到了彭壮手上。
我开始知道他们要做些什么了,并且意识到他们要做的是已经很长时间都没人做过的那件事情了。我再退了几步,隔着十几米且十几年的距离,望着向楼下泼洒糖果的楼上。漫天飞雪般的糖果像一个个沉重的冰雹子往人群中砸了过来,年仅十来岁的我没有在第一轮的哄抢中拾得一物,却反而被左冲右撞的哄抢者挤撞到了身旁的沙堆里。
“别推我!”我脱下了两只进满了沙粒的鞋子挣脱着从人群里逃了出来。
父亲还站在人群的最后边拾着身下的糖果,母亲也已经走到了我的身边,面露尴尬地替我穿上了鞋,携着我站在了后方的父亲身边,双双蹲下了身子休养生息。
于是眼前的糖果雨也开始下了起来!人群以三五成群的模式迅速朝着四面八方奔去,十数个随机组成的小型队伍,随即成了十数个竞争群体中的一员;糖果雨毕了,紧接着又来了一场套着塑料袋的包子雨,这回它彻底让这群带着孙子辈儿子们的腰酸背痛的老人们跌下了腰杆,半天也不见几个重新立起身子的人了。就像是一场没有过春种过的秋收一般,人们都满载着收获的喜悦,和从天而降的窃喜。
最后的一场干点雨,赤裸裸地成点状、片状下满了一地,却只有三两个气急败坏的老婆婆,一手解下手里包子外的塑料袋,一手捡起地上的饼干、红薯条往身上来回使劲擦了两下,重新放回了塑料袋里,身下吃的捡得越来越多了,身上的脾气也越来越憋不住了:
“真是糟蹋吃的东西哟!这是要遭雷劈的呀!”
后来的我并未吃过那些赤裸着身体亲吻着土地的东西,而是在回家后趴在了父亲身上,睁圆了两只大眼睛亲眼看他从两侧裤缝的荷包里套出了一把又一把的软糖:
“这是你爱吃的软糖!还有这——这也是的!都是你爱吃的软糖,只有……只有酥糖是你不爱的吧!”
“爸爸喜欢吃酥糖对吗?都给你!”我择出了足有十余颗的酥糖。
“对!对!爸爸爱吃!一天吃一颗!够爸爸吃半个月的了!就放在爸爸枕头旁边吧!放这儿!”他端端正正地把它们一颗颗地摆在了枕边。
我静静地蹲下了身子,把头埋进了膝盖,就像当年在父亲怀里酣睡了一般,就这么趴了许久……许久!
末了,我跟上了最后几个回村村民的脚步,与他们一同回了去——满载而归地回了去!
我才回了去,胖医生便从我的身后呼啸而过。
“哎哎!胖医生你怎么还落在了我的后面呢?”我转过身去叫住了他。
“什么前面后面的!中秋!你说都发生这种事了,你怎么还有心情跟着他们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地胡乱折腾呀!小新再怎么说也是咱们村的人!而你怎么说也是咱们村的乡长!一个人的一生就这么结束了,让你用你这辈子的一小段时间来为他缅怀,悲伤一小会儿是不足为过的吧?我方才还在盘算:待会儿劝好了周萍,回过头来又得如何去劝好你呢!现在我看啊!不用了!”
“您等会儿!你刚才说谁这辈子就这么结束了?”
“你去喝你的糊涂酒去吧你!”他一手推开了我,不明就里的我只好跟着他的脚步小跑了起来,同他一起,竟又赶到了郭家的门口,他上前用拳头众矢落的般地捶打在了郭家的门上。
末了,郭爹爹和郭庄双双动身来开了门,胖医生只把他们双双推了开来,刚卯足了劲准备冲进屋子,却又冷不防地与夺门而出的周萍撞了个正着:
“周萍!你别走!别走呀!”胖医生又跟着了周萍急促的步子踉跄着追了起来。
约莫是走了半个钟头的时候,胖医生才加急了步伐追了周萍上去:
“跑!跑!跑!肚子里还装着一个呢!你这倒是要跑到哪儿去呀!比个袋鼠跑得还快——可你真以为自己是袋鼠了?你能和人家一样不怕闪失?”
“我就是想去找小新!”周萍一手被胖医生拖住,便只能腾出另一只手捂住了上崩下溃了的下颚。
“你去哪儿找呀你?有你这样的,跑到浦塘边上来找人的?”
“我想下去找他……跳下去……下去了就能找到他了吧!”
“周萍!你胡说!”胖医生憋住了一口气冲周萍咆哮着。
“你真想一大嘴巴子抽死她是吧?”我站在他身后细想着。
“啊!啊啊!”胖医生跳起来猛然捶着两侧的大腿气急败坏地骂道:
“是谁和你说人死了就能见到死了的人了呀?我从没跟你这么说过吧?我年轻的时候当老师,也从来没对孩子们说过这样的话!”
“你还当过老师?”我和周萍双双沉默着注视着胖医生,注意力暂时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你们看什么看?我又没说我没有当过老师!”他放开了嘴,是要说些什么了。也是,人在变老的同时,秘密也会越来越少——若是再不说,恐怕就没甚么机会了!
“可当个老师又能怎么样呢?你看现在的老师,大抵都是把‘老师’当作了一种职业、一个谋生的手段,行尸走肉般地站在了三尺讲台上;即便是有人把它当作了一种信仰,等在台上站得久了,也不免像和尚念经似的一个人站在那里嘀嘀咕咕着,比起去正规的寺庙求神拜佛,没谁再愿意给他们来上香了。可我与他们是不同的!我当老师的那会儿,一节课四十五分钟,我会花五分钟来和学生们讲我这节课要讲些什么;再花二十分钟的时间来讲课,剩下的二十分钟,我最喜欢坐在讲台上或是蹲在某个孩子的身下,望着他们的眼睛,和他们好好谈谈心。课总是上了一半,我便习惯性地放下课本——也让他们放下它们。然后摸了摸二愣子的头,看一看班上裤子打了好几块补丁的女娃子,告诉他们:
‘二愣子,你爸确是出去几年了没回来,可他不像你想的那样在外面玩女人,我认识他的时间比你长,这个我看不错的;还有你们这些女娃子,别动不动的一下课就躲在厕所里排着队地哭天喊地,你们的爹娘几年不回来,也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在外面又生了弟弟妹妹不要你们了!你们可知道,你们白天里上课的时候,他们在外面干活;晚上你们回去写作业了,他们还在外面干活;你们冬夏多少还有寒暑假,可他们一年四季为了给你们赚些学费、生活费而全年无休。就像……就像咱书本里写的父亲和儿子一样,那不擅与儿子说话的父亲难道就真不爱自己的孩子了吗?孩子们!你们还小!别太把自己往现实问题上靠了!有时间多看看书,跳进那里面,看看书里面的人都是在怎么思考问题的!当然,你们看不懂了,找不到出路了——老师我就坐在这儿,来问我!所以啊!我是多么庆幸自己能够坐在这儿和你们上课呀!我又是多么想就这么给你们一直上下去呀!’
“当然,我当时当的是语文老师,教的是小学生。”他抿了抿嘴,又提起勇气继续讲了下去:
“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后面我被乡里推荐到了镇上的中学,给一帮初三的备考生上语文。入校的第一天我就惊喜地发现,这班上竟很有几个是被我从小学教过几年书的孩子!我喜出望外地望着他们,他们却只能抽出几秒钟的时间把埋在书堆里的头向上微微抬起,对着我干笑了几下,然后继续倥着脸对着书桌。我当然还是像从前那样教他们。甚至在教其中一篇课文的时候,我索性寥寥几句带过,便摊开双手走到了学生中间。那天却还不曾过完,便有学生家长将我告到了教育局。于是我便在上了一个月的课后,领了三个月的工资,离开了那里——望着班上又重新挂起的中考警句横幅、写在黑板上的中考倒计时和板书里遍布着的课文手法、内容、结构和中心思想……我又回到了小学的教室里,眼里看见的却满是那群已经长到了十四五岁的初中生,再看看眼下——他们也曾在这里坐过,也曾为我的言辞鼓掌,也曾在落日余晖下与我信步回家,以我仰慕与敬重……可人长得越大,就越是固执与健忘呀!你教也教不了他;而他也偏偏不记得你教过他了什么!
“我带着那本我教了一个月的初中语文课本,在深夜里躲进了我的屋子——不开一灯,只是站在了窗口,月光照射在了我书面上,我望着课本上那篇我寥寥带过的文章,除了加上了一句‘选文时有改动’和删减了两个半的章节以外,它与我多年前寄出给报社的那篇文章并无不同;接下来月光又照射在了我脸面上,我开始看见了自己的疑容满面:这或许便是我所追求的文学吧!这就是生命吧!这便是这世间的一切了吧!”我们清楚地看见了那个耷拉着脑袋蓬松着头发的男人,穿过窗口,走到了我们面前:
“从那一刻起,我便教给自己这样的一个道理:不管身处何地,人都要从那里面跳出来——跳到现实之中去!周萍呀!你这辈子还长,可唯有你自己教给自己的东西,才是最受用的!还有好长一段路你要学着走呢!啊?自己盘算盘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