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你……”
　　“我很明白自己在说什么。我现在是从一个黑咕隆咚的黑屋子里走到了屋外的阳光下，顿时豁然开朗；若我真是从晴空万里的艳阳天里钻进了黑屋子，那极大的光线差造成的的眩晕是任何人都无法承受的。”
　　“孩子，我是多么想让你成为这个世界的幸运儿呀！这世道太不公平，老天爷就像一条疯狗似的拿着棒子一阵乱打，打断了我们这些人的腿脚，试图让我们无法走下去。可我们终还是找得到一些东西来支撑自己活下去。”周萍温情地望着小新说道。
　　“我很幸运啊！我已经算是很幸运的了！你看，我们能够在有生之年遇见彼此，然后有机会心无旁骛地这样双眼对视，情感上产生着前所未有的共鸣而促膝长谈，这还不够吗？我觉得人这辈子的使命就是去找到一两个可以和自己情感上产生绝对共鸣的人，然后找到一两次机会和他们对视着交谈完心里憋了好多年的话，这样一来，人这辈子的使命便完成了。他这辈子做的其他事情，包括吃饭、睡觉、学习、工作、追求梦想、实现人生价值——都是为了完成这项使命而做的准备！”小新向周萍递上了空而见底的饭碗，这次不是要饭，而是归还。
　　“哈呵！”见了大快朵颐的小新，周萍也像是打了一个饱嗝儿似的扑哧的笑开了来：
　　“如果我这辈子死了，如果人死了后都要喝孟婆汤，那么直到喝孟婆汤之前，我们今天的谈话我都不会忘记！”她接过了饭盒，这次望着小新的眼神里，带着憧憬与豪迈。
　　“好了，我现在要回去了。估摸着郭爹爹他们爷孙俩也回来了。虽然我们现在不急于见到彼此，可我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去，那里有安全感。”
　　“他们能给你什么安全感。”小新在周萍起身的前一刻叫住了她。
　　“你没这种经历。你不知道，我在外面工作的这些年头里，接触到了不少的人，我发现在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人最容易萌发邪恶的念头和作出罪恶的事情来，可一旦那些作奸犯科的人被放到了监狱里，他们就彻底老实了，因为在那里他们有了桎梏与约束。”周萍匆忙地起了身，望着身下一动不动，哪儿都去不了的小新，顿时倍感人与人之间的巨大落差感。
　　周萍走了——小新挥了挥手，目送着她走了。然后又有许多相互结伴，三五成群的行人从他的身边往来不止。他望着平日里便高出自己许多的人儿，如今他们比自己高出的已经不止是一个头有余了。有些东西其实就是天生注定的，譬如说身高这种东西。男人普遍比女人高；大人普遍比小孩高；人在年轻的时候普遍比自己老的时候高。这世上总会有那些一群人，这几厘米甚至是十几、几十厘米的的落差，在别人眼里是优越感，到了他们眼里，便是自卑。
　　周萍回来了。收拾完了他们爷孙俩的碗筷，歇下来静静望着他们：郭庄前所未有地知足又享受地躺在床上闭目冥思；而郭爹爹则丝毫不打扰他地取了跟香烟在门口坐着抽了起来，两个人互不干扰，却又心有灵犀地不时微微倾头斜睨着对方，空气是干净的，让人呼吸通畅，气息平稳。
　　周萍反复抚摸着自己圆挺的腹部和饥饿的肚子，双齿紧咬着双唇，双手扶墙屈着背，忍受着常人难以理解的痛楚。在这静谧的环境之中始终保持着安静，而后便离开了眼前稳若泰山的二人。
　　慢慢的……非常非常缓慢的……她来到菜场买了包子。而我走在取了工资回家的路上，正巧碰上了手里揣着两个包子的周萍。有些人总是这样：对自己不舍得用小钱；对别人不在乎用大钱。为了避免难堪，我在她瞅到我之前赶忙双手齐下把钱揣进了两旁的口袋里。
　　“嘿！这么巧！你也在这里呀！”她急匆匆地朝我奔来：
　　“给你一个！”她走到我面前，竟伸出了其中的一个包子。
　　“不，不！我吃过了！”我极为难堪地婉拒着。
　　“哦！这样啊！”她与我肩并着肩，开始大口大口地咬下手里的包子，咀嚼之余，还闲不下来那张忙碌的嘴：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我望着肩旁的她的手里的包子，它被咬下了三分之二的模样，毕露着白菜的包子馅。
　　“啊？我啊！我不知道什么叫做过的好，什么又叫做过的坏。总之这些时来，我三餐及时，身无琐事，一觉大抵都可以睡到天亮。”
　　“真好。”她一本正经地说道，语气中甚至有了肃穆，从最开始的漫不经心到了如今，也变成了掏心掏肺：
　　“我没记错的话，中秋，还有一个冬天，我们两个认识就有两个年头了吧！时间这东西，过得真他娘的快！”她唏嘘一声，不留给自己一点喘气的机会，又继续说道：
　　“还记得一年多前，我刚回到村里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就此转运了呢。”
　　“我一年多前可不像你这么想，我知道自己如果还留在原来的地方，就避免不了大祸临头了！人性就像一滩浑水，里面混杂着自私、狂妄、猥狎、怪诞……好些东西，我早已看清了自己人性里的这些东西，但我不能让别人也看见……”
　　“看见你的什么？究竟是什么？”她踮着脚尖追问道。
　　天啊！我是疯了吗？我怎么会跟她说这些东西？她现在是傻了吗？问我这些东西干嘛？
　　“不！不！”我神情开始有些恍惚。
　　“对了，我听人说你在写小说，你的小说里面写的就是这些东西吗？”
　　“不！不！不！”我一面逃避着她的双眼，一面张开双臂推开了她的疑惑：
　　“不要问了！不要问了！人都是该有秘密的！倘不，这世上就没有一个不该把牢底坐穿的人了！尊重别人的秘密好吗？你看我问过你肚子里孩子的事情吗？问过郭家爷孙两个对你的态度了吗？问过你这后半辈子的打算了吗？”
　　她方才干了的泪痕又重新印上两行热流，转过了身，作出了一副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我的样子，比方才匆忙地走来更加匆忙地离开了。
　　翌日，她便拿着一张什么地方的入场券敲响了我的家门。然后便拉着一头雾水，满面疑惑的我又回到了郭家门前的角斗场。我看见了老牛郭爹爹正和一只初生牛犊死命纠缠在了一起，在我正奇怪周萍为何只带了一张入场券便敢带我入此的时候，她开了口，说的却是其他：
　　“那个和郭爹爹缠打在一起的就是彭壮，那个被传销给洗了脑，又把郭庄骗到新疆去传销的郭庄！”
　　“那他今儿怎么又回来了呢？”
　　“哼！他不快点回来才怪呢！传销不就是为了钱吗？现在政府修建的公路从我家门前压过——也从他家房子上压了过去，这下可好了，他摇身一变，扶摇直上成了拆迁户了，有了钱，连传销的毛病也一块儿好了！我可是见不得他这种人。对于咱们这种命不好的人而言，命好的人简直就是一种讽刺！可你说他要是一直在外边待着也还好，如今回来了，郭爹爹哪里肯放得过他？”
　　“你个死不要脸的东西，就死在外面算了，还回来干嘛？回来丢你十八代祖宗的脸吗？”郭爹爹一手揪住彭壮的衣领，一手掐住他的手腕；而一只手被反掐住了的彭壮也不甘示弱，伸出另一只手复揪住了郭爹爹的衣领道：
　　“老子回来可以活得好好的，干嘛还要留在外边，找死啊？”
　　“我呸！”郭爹爹一大口唾沫星子喷在了彭壮脸上四溅开来：
　　“我日你祖宗的！要不是你祖坟上冒了青烟……冒青烟老子也不怕！老子明天就去挖了你的祖坟！”
　　“老子看是谁挖谁的祖坟！你信不信老子明天就挖了你的坟！”彭壮猛起一力，奋力扯下了郭爹爹衣领上的前两颗钮扣，郭爹爹早已被这雷霆一击打得力不从心，却依旧死揪住对方的衣领不放，负隅顽抗着。他们一个比另一个要厉害；另一个却还要比这个来得倔强。
　　“你还在这里看什么看？你还每次都把自己当成看客了是吧！”手心拽着一张入场券的周萍用另一只手奋力一击，把我推到了角斗场内。
　　我即刻回过身去，身后的人墙却飞快聚拢，像一道大门一样顷刻间紧闭了起来。我就像个手无寸铁的斗牛士一般，装作往时一般镇静地望着周遭无数双漠然的冷眼以及眼前这两双杀红了的血眼，其中一双在问着我：你是个什么东西。
　　另一个声音一边回答着他的话一边冲我嚷嚷着：
　　“中秋，就是这个狗娘养的把郭庄害成了这副模样，你快来跟我一起为郭庄讨回个公道！”我又望见了大开其门的郭家床上，躺着和我对望着，翘首以盼的郭庄，须臾之下，我便游离开了眼神，心想：我是来劝架的罢！这个世上任何的战争，使它结束的唯一方法便是什么也不做，慢慢等着它结束。等到其中至少有一方败下阵来，一切便都有了始终。为了加快它结束的步伐，我便回过头去，一边碎步往后移着，一边伸着脖子朝着郭爹爹喊着：
　　“您老还是算了吧！别和年轻人较真了，您这把年纪和他打，吃的亏算都算不完呢！”郭爹爹闻了声，嘴巴便即刻瘪了起来，双唇委屈地上下打着颤，挤进了余下的所有力气背水一战，向彭壮身上顶了过去……
　　“我去你娘的！”在彭壮一记并不规范的扫堂腿之后，郭爹爹彻底败下了阵来，双手捂着双腿无声地倒地抽搐着。戏已过了高潮阶段，场外的老少相互提携着进了场，于是场内片刻间便多了许多蹲下身来给郭爹爹扶手的、揉腿的人，亦不乏破声给他抱不平的。彭壮，依旧一副有理走遍天下的不愧模样立在原地岿然不动。
　　“我让你来是让你动嘴皮子的吗？你以为动动嘴皮子谁不会？你拿着乡长的工资，出手帮个孕妇劝场架有那么难吗？你平日的能耐呢？都给狗吃了吗？”只有周萍站在了郭爹爹的旁边，冲我破声大骂着。
　　我见状便已经自觉地蹲下了身子，扶起郭爹爹走进了屋去，身后再无周萍的叫骂声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