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作品名称:26+11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7-01-20 19:54:54 字数:3903
“庄儿啊!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了啊!”果不其然,一进诊所的门,郭爹爹便像一只被人戳破了气的气球一样,憋了一肚子的怨气在这一刹那响彻了整个房顶。他盯着躺在床上半身裸体,满是瘀伤的郭庄手足无措,等众人反应过来了,他便已经趴在了郭庄的床前,双手抚过郭庄绑着绷带的双手的上方,再抚过他打着夹板的双脚的上方却始终无从搁置,只好把双手扶在窗前,眼泪像泉水一样汨汨地往外窜:
“你到底是受了多大的苦啊孩子!这一路你又是怎么走回来的呢?你给爷爷打个电话啊!让爷爷去接你啊!”
“终于又见到你了。”此时的郭庄既没有意料之中的喊苦,又没有如郭爹爹一般作哭。看来比起肉体的痛,心里的痛更让人难以掩盖。
“说,是谁,是谁把你害成这样的!是彭壮吗?是他吧!”
“对,是他!是他把我骗去传销的窝点了。”
“这个死十八辈祖宗的东西啊!真害死我家孩子了呀!庄儿啊!我的儿呀!”
“好了,又不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至于哭成这个样子吗,我又没死……不过,这两个月来我倒真是过得生不如死。”说到这里,郭庄用尽了最后一点幽默的力气,转而神情冷淡,面目苍白地躺在床头,如决堤之水一般眼泪全线崩溃开了:
“我一到新疆,他们抢了我的行李,把我带到了连我都不知道的一个屋里,在一大群人的监督下,和另一大群人接受着洗脑课程。一个星期后他们就开始让我向家里要钱,我拒绝了,便是遭到他们的一顿毒打,被打得受不了了,我就给你们打了电话,可我知道,家里哪有多余的钱,他们要你们的钱,便是要你们的命,如果真是这样,倒不如让他们要我的命好了。可他们终归不敢要了我的命,这不,昨天我刚给你们打完电话,他们便又下了狠手打了我,事后便只留下一男一女在房里监视我们,其余人都出门办事儿去了。我看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要是这次我不走,以后就很难走了,于是起身歇息了几分钟,趁他们不备,打倒了那一男一女,一走一跳地在街上跑了半个多小时,我感觉我已经跑出他们的监视范围了,便去了警局报了案,那些人终于还是在警察到来之前移了窝点,我则在他们的帮助下,在自己的要求下尽最快的速度回了家。”郭庄渐渐失了声,噙着泪水,透过朦胧看着门外,而门外的周萍也满是泪水地望着他。
末了,周萍也像郭爹爹一样趴在了郭庄的床头,伸手轻抚着他额头涔涔流出的冷汗,他既没有应和,也没有挣扎,只是沉默。
“你可以让彭壮帮你,你们一起回来啊!这样你也不至于落成这个样子啊!”郭爹爹抬头复问着。
“他已经被洗脑了。他的脑袋就像一件衣服一样被人洗了,缩水了,见识短了。他觉得那里是天堂:有吃有喝,有鲜花与掌声。他便以为有吃不完、喝不完的东西,道不尽的喝彩声的地方便是天堂。可我却只看见了他在地狱里,站在烧得滚烫的油锅面前而沾沾自喜。这也不全怪得了他,人的意志本身就很脆弱,极易把鬼哭狼嚎听成了梵音——在这里,你会从没出息变成有出息;你的钱会从很少变成很多;即便你以前已经很快乐了,到了这里,也会叫你飘飘欲仙,欲罢不能——这里的每个人都这么说,他们不仅都这么说,还在异口同声地往下说——你要想留在这里,便要让更多的人知道这里,以便他们来到这里,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话乍一听竟像是可以改变这整个社会的秩序、消除贫富差距,建立人间乐土。当你无法反驳一个谎言的时候,那它就很容易成为真理;可我不相信的真理,那它在我眼里就是谎言。当我看见那儿有人费尽心思套光家里老母亲用来治病的仅余几万块钱后,他们听着电话那头那老母亲的肝硬化已经转为了肝癌,竟是无动于衷,置若罔闻的,我于此不能释怀。人性本恶,好人全靠伪装!可你伪装得了一时,伪装得了一世吗?在那里,他们终于无需费力去伪装了。当我被他们打得累了,有机会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望着放下了电话那头充斥着人间疾苦的诉说,数着手里红晕的钞票而丝毫不脸红的彭庄的时候,我震惊了,我发现我仿佛又看见了学生时代的他。我记得那是一次放学后,正值寒冬,我捂着耳罩经过玉米地,四下静谧,却隐约看见了在地里被几个小瘪三欺负的彭壮,他的手或许被打脱臼了——在他们轮番地抽打他耳光的时候,他不曾还手一下;他的脚似乎也出了问题,双膝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丝毫没有起身逃跑的意思。我去下耳罩,反复听见了他们于他的辱骂声,他竟在这一刻也瞥见了我,带着希望与激动,可我却又看见了两个加入到殴打他队伍中的小瘪三了,加上那三个,一共有五个,我便自然而然地戴上耳罩,转身绕道走过。而我此时竟是真的认不出了他的模样,苟同不了他说的话,也便尽力不去管他的事了。人只有真正和别人一起跌到了苦海之中才知道,佛家所言的‘渡人’放在我们身上并不实用,人这一生,往往能够自渡,便是莫大的善行了。这世界或许真的有天堂,可任何人也去不了,如果有人去了,那就没有天堂了罢!”言毕,郭庄颇为费力地移了移脑袋,与周萍又保持开了一些距离。
“你什么也别说了!别说了!就在这里好好休息,我去找车来载你回去,你只管好生地休息!别说了!别说了!”留下了郭庄以后,郭爹爹推着周萍出了门。郭庄就像是放了一个屁似的,让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远离开了,只有学医救人的胖医生不讳这个屁,一如既往地留在了他的身边。
“周萍!你留在家里做饭,我去接郭庄回来!”送走了郭爹爹,周萍用了半个小时做好了饭,在家里静候他们足有半个小时过后,她便又花了半个小时,端着一些饭菜找到了小新。她大概是太需要找到个人倾诉了,也太需要听见其他的声音了,这声音适合来自小新的——最是适合来自他的。
周萍先是找到了那群平日里和小新一同游玩的孩子们,此时他们还在那里游玩着,却不见了小新,周萍无功而返,朝着孩子们指着的地方继续去找,她挨家挨户地寻找着他的身影,所幸的是,挨家挨户都留下了他的足迹:
“你去前边找找吧!他刚过去!”就这么一家又一家地找了过去,周萍不敢漏下一家。在找了足有十几户的人家过后,周萍望见了铩羽而归的小新,满目颓靡地从别人家里出了来。周萍赶紧端着饭菜上前慰藉,小新却先她一步走了过来长开了嘴巴:
“姐,看来我已经到了不适合要饭的年纪了。只要老人和小孩才可以做什么都不用做的事情,我这个年纪的人,该找些事情做了。”
“你也缺钱了吗?”小新边走边吃,周萍跟在其后边走边问。
“嗯!”他说完这个字后便倏然停下了手中的筷子,花了半分钟的时间咀嚼毕了嘴里的食物,一字一句谨小慎微地解释道:
“其实我就是想有口饭吃。”
“傻孩子,来这边坐下吧!”周萍抚摸着他的额头与他一同找了个墙角席地而坐:
“等你不愁吃了,你要的东西自然就多起来了。”
“你指的是这个吗?”小新放下手里的碗筷,从内衣荷包里取出了一张皱巴巴的10元钞票,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它,再从裤袋里拿出了一只用到了不足五分之一的铅笔,在10元钞票的后面加了个“0”。
周萍尴尬地望着他笑了笑,却不知如何开口缓解这让人眨下眼皮子都尴尬的氛围。
“不够吗?”他又在钞票后面加了两个“0”。
“这下总够了吧?”他紧跟其后地加了第三个“0”。
“给!给你!”
“好!好!我拿着!”周萍噙着眼泪接过了这满是褶皱与涂鸦的10元钞票,抱着眼前的这个孩子由衷地说道:
“以后要吃饭就到姐这边来!有姐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
“不!”他一把推开了周萍道:
“我要自食其力了!就这几天煤矿那边就要来招工了,我到时候就可以成为一名煤矿工人了。”
“煤矿?哪个煤矿?就是那个咱村里的人拼了命也要跑出去挖的煤矿?就是那个让咱村小文他爸爸丢了命的煤矿吗?你是想去找死吗孩子!”
“那是小概率事件,二牛、胖妮、洋洋他们的爸爸不都在那里做的好好的吗!”
“你看你自己才多大!小孩子管好小孩子的事情就够了,不该插手大人的事情知道吗?”
“可如今大人的事情都多了起来,它们多少就得由小孩来分担了!我必须这么做啊!姐你知道吗?在我端着碗接过一个个大人的冷眼的时候,我还得谄媚地拱手以笑,好不容易要到了一口饭吃,还总是孩子们盘算了我,给了我一大碗馊饭。我既不能打他们还不能骂他们,他们是我的衣食父母。我听他们读书的孩子们学过‘嗟来之食’这个词,我越来越觉得书里写得越来越多的就是我们这种人了,虽然没能读到书,可有些道理人还是要懂的:我已经大了,可以自己一个人活下去了。”
“现如今这个社会要饿死个人谈何容易?你没一点必要去……”
“现在的人都不担心活着的问题了,该担心的是活出尊严的问题。我哪怕明年就死在煤矿里了,那我至少也有尊严地活过一年了。”他沾满了饭粒的嘴角扯得老大,仰头眯眼地憨笑着。
“不!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该留下来!姐跟你说,以前姐小的时候,好不容易等到爸妈他们一起回来了,我便吵着让他们一起带我去吃三鲜煲。虽然那时他们两个的谈吐之间满是口角,两双眼睛的眼光才碰到了一起便激起了火花四射,可那是我至今为止最快乐的时光,因为我的眼睛可以实实在在地看着他们!人的脑袋就像一个照相机,把经历一段段地照了下来,等到闲下来的时候再把它们拿出来瞄一下,然后跟着哭一下,笑一下。可你说要是人连自己想见到的人都见不到,又从哪里来得了可贵的回忆呢?小新,人与人之间潜在的联系是非常奇妙的!就好比当时我在吃三鲜煲的时候,这世上肯定也有人和我一起吃着三鲜煲;而我相信,我的那份可贵回忆,也会落到这世上别的幸运儿的身上,你也有机会啊!留下来吧!”小新自顾着往嘴里扒着饭,不漏一语。
“总之你去不得!你这种年纪去那种地方是违法的!法律也不会让你去的!”
“违法?”他又放下了筷子徐徐说道:
“我总觉得法律这东西对的时候也不多,要不怎么会有律师这种人的存在呢?有些东西是对是错,还得由人来辩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