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作品名称:26+11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7-01-20 19:28:52 字数:5074
周萍就这么提心吊胆地挺着个大肚子生活着。她内心的担忧和她的肚子一样一天比一天大。
终于,到了她怀胎六月的时候,才又收到郭庄的来电。
“在哪里!在哪里!你在哪里!”一听电话那头是郭庄的声音,电话这头的周萍便已激动着哭得梨花带雨,天崩地裂了。
“我在很好的地方。”他说了不足十个字,却顿了足有三十秒钟的时候。郭爹爹打开了手机的免提功能,却依旧听不出电话那头的一声喘气,终于,有了更多的回应,却是些无关紧要的话:
“我在这里生活得很好,你们不用担心我。”然后便是一阵更加漫长的沉默,郭庄就像是在默默地、默默地、默默地承受着什么煎熬一样,却一直没有使出叫出来的力气。
“庄儿啊!”郭爹爹接过了电话:
“你在那里过得好不好我们也不管了。我就只想知道你回不回来?几时回来?何不现在就快点回来!这都几十天了!再大的事情也过了劲头了!有什么事情也该到了你回来解决的时候了!回来!现在就回来!”
“啊?啊!啊!爷!我只能说这么多了,我挂了,挂了!”
“喂喂喂!喂!妈的逼!”郭爹爹夺门而去,去了隔壁的彭婆婆家里,推开了挡在门口的一叠纸箱,冲着门内吼道:
“你个老妖精!快说你孙子在外面是干嘛的!是干嘛的?他是把我家郭庄带去买了吗?啊?怎么连个人影都看不见了!”
彭婆婆先是一愣,双眼眯成一线,透过煤油灯打量出了郭爹爹的模样,却不见她道出一声的言语。
“把你手里的纸箱放下了!好好回答我的问题!”郭爹爹气急败坏地跺着脚下的纸箱。
“你又不是不知道,自从五年前我家发生了那事儿,现在这家里已经支离破碎得只剩我一人了,他们的事,我一概不知。”彭婆婆又重新拾回了手里的活儿,倒腾起了纸箱来。
“死了一个人,你就当全家都死了,便都不闻不问他们的事情了?”郭爹爹火上心头,口无遮拦。
这回彭婆婆是真的狠狠惊了一阵,哆嗦了几声后,缓缓放下了手里的纸箱:
“什么家不家的。一个家,只要少了一个人,就不能叫做家了。”
“你们在吵什么呢?”郭爹爹刚要回嘴,身后便挤出来了个胖医生。
“我大老远就听见了这屋里叽叽喳喳的口水战……”
“你来干嘛?”郭爹爹复问道。
“给,老婆子,这是你这个月的药!”胖医生把手里的大大小小的几瓶药递到了彭婆婆的手中:
“老婆子,没出什么事吧?”
“没事没事!来来来!把你的药钱拿去。”她准确地从身下的纸箱堆里,取出了一个系带略微泛黄的锦囊状的钱包,从中细数出了一叠钞票回递到胖医生手中。
“不不不!我不要!你收拾这些东西不容易,我不能……”
“你的钱就是天上掉的啊!上个月给我药不要钱!这个月也不要!你让我这心里能舒服得了吗?”言毕了,一叠红火的钞票便从她的手里顺其自然地过渡到了他的手里,不再受到一丁点儿的阻拦。
“吃药吃药!就知道吃药!你就记得惦记着你自个儿!”
“老郭!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走走走!有什么事你跟我来说!”胖医生拉着郭爹爹的手出了门,周萍一人挺着肚子在纸箱堆里跌跌撞撞地弯了几步,也跟了出来,而她跟出来听见的第一句话,便是胖医生的:
“哦!哦!原来是这样啊!”
“你不要急不要急!心平气和一点儿!你又不是不知道彭婆婆她有心脏病,你可别把她逼出症状来了!你知道五年前吧!彭壮那傻小子骑着摩托带着他妈妈进城,结果这傻东西把摩托给骑翻了,把他妈给摔死了!我当时是到了现场的,你不知道呀!那鲜血从车上流到了车下,从头上溅了她一身。真不知道那家伙的余生该有多少的自责与悔恨!可我们做不了什么,我就只能脱下衣服遮住她的尸体。除了给死人一块遮尸布,给活人一计镇静剂以外,我们别的什么都做不了。你是不知道,我年轻的时候是个作家,虽然没有名气,却写过不少东西、劝过不少人,直到后来,我慢慢发现这世上竟没有几个人认真听我说话、用心看我写的东西,他们太过固执,又太脆弱。他们所不知道或是不想说的事情,死都不会跟你说,我写了那么多年才觉悟到:人真想和自己以外的人好好谈谈心,是极不大可能的事情。所以我后来就从了医,至少这样还可以救救人!但我要提醒你啊!彭婆婆固执归固执,但绝不是百毒不侵!你就行行好!别难为她一个老人家了,同为一个脖子都入了土的人,你就别把她再往下拉了!”
“好!我不为难她!我去找我孙子去!我去找那些警察要人去!”周萍挺着肚子,像只企鹅一样艰难地跟在怒发冲冠的郭爹爹身后,左右跌宕着,这么一直走到了派出所。
“才几个月的肚子!挺那么高干嘛,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有种啊!腿脚利索点,跟上来!”郭爹爹一把拉着周萍进了派出所。
“我问你!你来过派出所吗?”郭爹爹在沉默了一阵子之后问道周萍:
“我们都进来半个钟头了,他们就一直让咱们这么干等着!等啊等!他们不知道时间不等人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等!”
“问了也白问!”他义愤填膺,把气都撒在了眼前等候室的茶水饮料上:
“你也拿着喝吧!不喝白不喝!”他阔气地丢给了周萍一瓶饮料。
“别这个样子!这里是派出所!不问自拿视为盗。”
“咱的啦?我喝他两瓶水他就能把我给抓起来了?真正该被抓起来的人,都在派出所外边!”他挥起了臂膀叫嚣着开了等候室的门,望着个手持文件夹的警察喊道:
“来个人帮帮我!快!快!你来帮帮我!我孙儿不见了!帮我找找!快找找!”
“哦!哦哦!”那警察回过神来交代了两声,便又把心思放在了抓着他衣袖的妇女身上:
“我女儿去年才上的初一!连十三岁都不到啊!他怎么下得去手!怎就不怕得报应呀!”
“您有证据吧?关于疑犯的铁证您是有的吧?”警察追问道。
“有有有!警官你看!我把我闺女那天穿的内裤和那个畜生穿的内裤都带来了!还有人证!我可以证明,那天我回家的时候看见他趴在她的床上!”
“可以了!十三岁还是幼女,孩子她继父会受到法律的严惩的!您跟我进去做进一步的笔录吧!”
“别走!别走呀你!”郭爹爹一边追着那位手持文件夹的警察,一面又迎面撞上了一位疾驰中的警察:
“你来得好!来得好!你要帮帮我!一定要帮帮我!我可以确定我孙儿在新疆被传销组织给控制了!你一定要救他!快救他!”他像方才那位妇女一样紧紧扯着这位警察的衣袖。
这警察连身也没有回一个,只是下意识地拍了拍郭爹爹的肩膀,安抚着他脱了手,便又庄严肃穆地问着他身后被铐住的男人:
“我就不明白了!你杀那些人的时候,眼睛就没眨一下?你自己说说自己身上背了多少人命。”
“七条!”那萎靡颓废的老男人双眼矍铄着回答道。
“够你死十次了!还愣着干什么?快跟我进去!”他复拽着他进了前边那不知名的走廊。
“你们都不管我!都不听我说话!你们做警察的都是混蛋!混蛋!这世上到底还有没有个有良心的人啊!”周爹爹撒泼着一屁股坐在了派出所的大厅里。
“老人家,您那是跨省案件,我们这儿办不了,要不先帮你立个案?”
“那你立啊!立啊!”他催促着前来的另一位警察。
“老李!快出警!有人要跳楼!”
“好!”一声令下,就连眼前的这最后一位警察也消失了,这回是彻底激怒了郭爹爹,他撅起屁股站了起来,狠狠地干咳一声,朝派出所大厅里重重地吐了一口口水:
“别人的事都是事,就老子的事不是事!他们遭遇都比老子惨,就活该老子受到的待遇比他们惨啊?滚!都给老子滚!老子有脚有眼睛!就不信找不到人!”他又拉着周萍一边出门一边咆哮道:
“咱找错人了!找错了!”
“你也莫急躁。人生皆苦。”周萍讷讷地说道。
“我告诉你周萍!你要么跟我一起去找郭庄,要么就给我自己一个人回去,就是不要在我面前说风凉话!”郭爹爹说着这话的功夫便已经往后甩开了周萍十余步。
“人家苦!人家苦!人家是都很苦!可人家苦不苦关你的甚么事啊?哪怕他们活得狼狈、低贱、不堪了,你也只管自己不要也那么狼狈、低贱、不堪便好了!你是一个人,不是全人类!我就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和那好些个人一样,喜欢把自己的痛苦扩展到全人类的身上。别人的痛是别人的,你的痛是你的,就像你们的名字一样,哪怕你们有着一样的名字,可你们就是同一个人了吗?说到底了呀!人最清楚的,还是自己的痛苦,所以我们可以理所当然地觉得——这世上最痛苦的人莫过于我们自己了。这样一来,你说那些个人,他们有什么好痛苦的?他们有我们苦吗?啊?”郭爹爹彻底甩开了膀子狂嚣着。
有时候,一个人开口说话了,是为了让别人闭嘴。可只要超过一张嘴同时说话了,争吵便是少不了的了。于是在郭爹爹面前,周萍不敢多嘴。只是她还是想不通,为了一个来电提示便跑了大半个中国去找人,有没有这个必要?这般不作任何准备地前去,可能找得到郭庄吗?而自己的大肚子又经得起这么的来回折腾吗?周萍在想这些问题的时候,却已经掉到了只望见郭爹爹点状背影的位置了。
回过了神来,她赶紧加快了脚步赶了上去。
经过这一路的颠簸,满载的风尘,第二天一早,他们终还是蓬首垢面、土头灰脸地来到了车站。
“爷,要吃点什么吗?”周萍打破了久久的平静与尴尬,在候车室里站起身来问道身旁的郭爹爹。
郭爹爹闻声便望向充斥着复杂味道的周遭。他先是定睛看着坐在自己身旁的一位年轻少妇,看着她一手捏着牛奶,一手握住面包,给自个儿怀中两岁出头的孩子喂食;坐在这少妇对面的中年大汉显然没她身上的一点拘谨,夹着一双摇摇欲坠的人字拖,坦胸露背地向自己左手边埋头,咬着手中的大烧饼,在他的身下,是一只看起来便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断了轮轴的铁黑色大行李箱,而他另一只印着行李箱印痕的右手则紧紧握着一只还剩下一半矿泉水的矿泉水瓶,双手左右相换,嘴里咀嚼不停;就在这中年大汉两旁,坐着两个和他穿着一般粗硬布衣的小青年,与他不同的是,他们的脸庞显得更加稚嫩,目光更加呆滞,他们一人知足地吃着热腾腾的泡面,沉浸在这化学药剂的氤氲之中,另一人则面无表情地啃着捧在双手中的干脆面,呆若木鸡地鼓动着腮帮子,脑袋却半晌也不转一下;而就在这三个男人的背后,一个留着灰色长发的年轻姑娘分外引人耳目,她一面若无其事地嚼着嘴里的口香糖,却一面斜睨周遭,紧夹着穿着丝袜短裙的大腿,用左小腿轻轻挡在右小腿上面,不时左右调节双脚的放置位置,却也不时露出了黑色丝袜上雪白的小缝。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他们彼此之间绝大多数都是互不认识的,而他们这辈子见得最多的又恰恰是这些他们从不认识的人。在郭爹爹看来,这就像是在看大雁南飞、蚂蚁搬家一样——碍眼。
“不!不!我不吃!”他拉着周萍坐了下来,望着不远处的便利店说道:
“这里面的东西和外面的东西,唯一的不同就是它贵多了。你,你吃吗?我给你买一些!”他站了起来反问道周萍。
“不,我也不吃。我还不饿,等上了火车再说吧。”她悻悻地答着,却隐隐发现自己竟第一次站到了出去赚钱的郭庄的一边。
“或许是离他越来越近了吧!”她望着渐渐逼近的发车时间细想到。
须臾的停顿过后,周萍便开始催促道郭爹爹上车。
“你说什么?”
“发车时间近了,我们该上车了。”周萍反复催促道。
“郭庄回来了是吗?在你那里呀!好!好!我马上回去!马上回去!”周萍猝不及防地回过了头,望着对着电话狂呼乱叫的郭爹爹。
“周萍,去把车票退了!郭庄他回来了!回来了!在胖医生那里!你快去退票!去!去!”他放下了手机,腾出了双手来推搡着周萍。周萍则不知所措地在原地任他推送,只是一个劲地点头道了许多声的:
“是!是!”
“知道了就快去啊!还呆在这里干嘛!”直到郭爹爹的声音骤然暴躁了起来,她才猛地回过神来,朝着售票窗口奔去。
和一群人一起蜂拥而至售票窗口而排队过后,周萍发现身后却仍有络绎不绝而来的人。她不时地踮起脚尖,斜着身子望向人群后方的郭爹爹,只见他早已不再坐得住了,点起了香烟在自个儿座位的旁边焦急地踱着步,烟圈也跟着他来回摆动,丝毫没有静下来的意思。约莫是一分钟过后的模样,来回飘动的郭爹爹便抬起头来张望着周萍,直到两人四目相对了,周萍才倏然转过头去作出同等焦急的样子望向窗口。这样的回望与眺望了几个回合过后,周萍终于把票退给了售票窗口,可待她拿着钱回到了原地,却不再见到郭爹爹的身影了。
“快点!快点!这边!这边!快走!”等候在门口仿佛已有许多时候的郭爹爹,却在门口猛朝着周萍挥着被香烟熏黄了指尖的双手。
周萍虽然已经全力以赴地走出箭步如飞的速度,可眼前这个比她大几十岁的男人珠玉在前,让她难以超之过前。
“爷,郭庄他怎么突然就回来了呢?他怎么连个电话都没通知我们就回来了呢?”周萍跟在身后上气不接下气地追问道。
“等我们回去了就知道了!回去了就知道了!”——这话竟一直支撑着郭爹爹走到了胖医生诊所的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