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作品名称:26+11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7-01-20 15:16:56 字数:4854
“照你这么说,人类都不孕育后代了,那岂不是自取灭亡?”她不可思议地诘问道。
“如果灭亡的是作恶多端的东西,那么灭亡这种行为就应该被歌功颂德。孩子不该存在,父母也不该存在,人类都不该存在……”小新紧紧捂住耳朵,在我一旁木讷地看着我。
“我活了几十年,这是我第一次庆幸自己没读多少书,理解不了你在说什么。还有,年轻人别轻易说死,这字我憋了几十年都不敢说。”
“你理解不了就多想一想,你去多思考一下我的话就会发现它是有道理的。你要思考!思考!你必须得理解!得理解!婆婆,我认识你也有许多的时候了,知道你也是个喜欢思考的人,你不会不明白人这辈子做出最伟大的事情,便是思考了吧!只是有两大因素一直限制着人的思考:一是工作;二是懒惰。我实在是明白不了,人为什么会懒得思考,而情愿把精力都放在体力劳动上!”
“我并不能够知道人这辈子做得最多的是什么事,但比起思考而言,人更容易思恋。”
“婆婆!还没到那种地步呢!还没到那种地步!”我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她竟然也把双目睁得矍铄,丝毫不惧惮于我。
“她还没到离开了你的地步。纵使那一天早早地到来了,我告诉你我看见了什么。我前几日看了动物世界。有一天,一只还在哺乳期的鼠鼩的母亲被蜥蜴给吃了,饿极了的幼鼠自然从洞里爬了出来,为了活下去,它躲过了鹰的追铺、躲过了草原上因闪电而造成的大火,一路颠簸地走到了一条巨型蜈蚣的跟前,然后费了不大的劲儿便把蜈蚣吞进了肚子里。如果不是因为母亲死了,它不会这么快遇见天敌与这个可怕的世界,但只有在经历过这些东西以后,它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么的了不起。母亲它终会失去;天敌与残酷的世界终会与它不期而遇,但一辈子的时间有限,晚一点经历这些,便会少一些阅历。这是动物的世界,也是人的世界。”
“孩子啊!你要是有了我现在的年纪,或是有了周萍小时候的经历,你就能够知道和亲人生离是个什么滋味了。至于死别我就不多说了,你有了不少生离的经验,再把这些生离的痛苦乘上千倍万倍,那差不多就是死别的味道了。我的话你其实也大可以不信,你就把别人的话当成鬼吧!你不信,它便是假的;你信,却也证明不了它的真实性,有些我自己说的话,我也半信半疑,我们嘛,都别太把自己的话当真,也别太把别人的话当真,就这样吧!我说说,你听听,而后我再听你说说……”
“我们各自已经有了自己的立场了。再说下去,无非是些肯定自己立场的话。如今我们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便已经足够了。我不想说了,我想走——这其实是一早便注定了的事情。我从别的地方来到这个地方,目下又要从这里走到别处去。婆婆,跟你说句实话,我从来就不是个喜欢旅行的人,因为我真正想要去到的地方,不是这个星球,我要去到一个没有人说过、没有人见过甚至是没有人的地方,你可以说它是外星、是平行世界、是死亡以后的虚无缥缈……总之我现在哪里也不想去了,但又必须为自己的这副皮囊寻个安身之地,为自己的灵魂找个角落聊以自慰,所以我只能走,边走边庆幸自己又离开一个地方了,边走边为自己将要去到下一个地方而担惊受怕了。我不如现在去郭家看看吧!那里有周萍,你在家歇息歇息,我去看看!”我六神无主地抛下了一大堆的话,神经兮兮地出了门。
出了周家的门,我便捂着胃,听着肚子咕咕直叫:它从早上到现在一直茶水不进;而我饿着它,却一直从周家走到了郭家。
又来到了郭家的门口,我老远儿便瞅见了屋里的周萍,周萍也从发觉我的那一刻起便从屋里冲了出来,双手死死捏着我的手臂忙不迭地碎语道:
“中秋,帮帮我!帮我!”我讷讷地在她身前站了约莫半分钟的样子,匆忙地组织了一下语言,便朝屋里冲了进去。
“爷爷!我出去了!”我走到门前的前一刻,便听见了屋内郭庄的吼叫声。待我来到门前了,他便也走到了这里,一扇狭窄的门前,我们二人直面而裹足不前。
他一直在我跟前前凸后进着,而我则左右为难地不肯让路:
“有事儿咱就慢慢解决,你这一走……”
“走开!”他竟意料之外地一把把我给推了开来,我得到的却不是一声道歉与愧意,而是一句:
“别挡着我的财路!”
周萍又一把把我给扶了起来,并在我身后不断地推搡着尖叫道:
“快!快!快把他追回来!”我再一次站在郭家的门前,讷讷地望着屋内,于今,却只剩下了一个呆滞不语的郭爹爹坐在了屋里。我发现人在发呆的时候,和挖井的时候很像,他们都是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寻找着他们赖以生存的东西。
“他刚才说我挡着他的财路是什么意思?”我一脸茫然的望着郭爹爹,回答我问题的人,却是更为急切的周萍:
“刚才我们的一个发小,就是住在他们家隔壁的彭壮给他打了一通电话,那家伙从小到大都是一副好吃懒散,膘肥肉满的样子,谁也没对他寄予过厚望。哪知道他刚才在电话里说他自己这几年在外发了大财,生意场上少个人手,郭庄这一听了,就大吼一声——‘老子活了二三十年,就没活出个人样’的话,然后就卷起铺盖出了门,我这是连劝都劝不住呀!可是作为个体的人而言,没有谁不是失败的,郭庄方才把他的失败表现出来了,这也无非只能说明他是个爱表现的人罢了,他没自己想的那么糟糕!我们也不需要他去那么远……去……去……我们连他去哪里都不知道了呀。”
“可老头子却是淡定得很呀!”我继续死死盯着郭爹爹。
“我不稀罕!反正我现在过得比好大一些人都要好!”
“中秋啊!你一定要帮我把郭庄给追回来啊!他哪是为了赚什么钱啊!他是对我有气又无出撒,你得帮我……你得帮我……”周萍一边扯着我,我一边奋不顾身地走到了郭爹爹的跟前,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就比这隔壁彭壮她奶奶彭婆婆,我就能把她比下去一大截!我养猪确实养得累,可她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和我们一样没了老伴儿不说,还得靠捡垃圾为生,比我可苦了不知多少倍了!其实人活到了我这个年纪啊!也没有什么奢求了,能够吃口饱饭就妥了!人有了命以后才谈得上有没有脸,你说是吧?那些比我过得好或者差的人——他们在暗处,就像月亮;我在明处,就像太阳。我们一直不相见,这世界就不会出岔子。郭庄他们还是太小了些,这些道理他们是不懂的,我是过来人,我知道,他们不懂!可有些东西就是存在变数的。”他说到了这里,对着镜子中的自己捋了捋双鬓的白发,再回过头来看了看周萍:
“没办法呀!有些事情老天爷就是不跟你说透,但你得自己慢慢看透;你看透了以后,这些东西你也不能说透,要揣着明白装糊涂。谁又能说双鬓渐白不是个好事儿呢?我也不管自己这么想好不好了,我也不管别人说我对不对了。他们说的,我就当听不懂,不知道。我既不知错,也不悔改;我不和他们死磕,也不去想着和他们妥协。我才不去管他们呢!有事做的时候我就养养猪,没事做了我就骂骂人。实在闲得无聊了,就下田去摘个西瓜来吃,吃了瓜瓤,再往猪圈丢去瓜皮,走两步路就是河,洗完了手继续在家门口闲庭信步。靠天——我的瓜地收成不消;靠水——门前溪流不息。我既不用去关心天的事,也不去关心地的事,我就管好我自个儿就行了!就好了!就可以了!”
我听到了这里,不免一惊:他这一把的年纪,要是真活不了几天了也还好,若是还要活几年甚至是几十年,就这般无赖地懒散……若是真能几十年如一日地这般活着,也好!也好!
我不再说话了,不再说话的还有他。只有周萍还在一旁垂首苦闷着,但也不说话。
“喂!喂?喂!郭庄你个狗日的东西,还知道打电话回来啊?你心里原来还有我这个老子啊!你这一个月来在外面过得怎么样!啊?吃的好吗?住的好吗?一切都还好吗?你说你个狗日的,老子在家担心死你了,也没见你打个电话回来过。那个彭壮在你离家一个星期后就打来了电话,说给你安排了不错的差事,说你在那里一切都好,还谈天夸地地说你现在活得如何如何地有奔头……老子才不管那么多呢!他说了半天也没说你到了哪里做事。庄啊!你说说,你现在都到哪儿了呀?怎么来电显示你用的是新疆的手机号呀?你原来的手机号我是怎么也打不通呀!”已经守在电话这头足有一月的郭爹爹,在这回来电响起的第二声铃声的时候,便以迅雷之势接了起来,一边对着电话噼里啪啦地炸开了锅,一边给手机插上了充电器。
“是,是的,我现在过得是还不错,到了一个很舒适的地方……可我一个人离家越远,离家的时间越是长,便越是后悔一个人就这么跑了出来……”
“啊?啊?啊啊!你小子算是知错了吧!这世上的钱哪有那么容易赚的啊!你说你小的时候,谁要是敢说你傻,我上去就是一大嘴巴子给抡过去。可我没有想到,你如今会傻到因为一个电话而跑不见了地。就,就算你是因为闲人的几句话而跑出去的好吧!那也傻!傻!傻死了!”
“爷呀!我以前总是以为活得没意义是最大的难事。从那天开始,我似乎活出了些意思,全村的人都开始把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了,可我却开始没了尊严。你知道吗?我离家的那天,村里与我擦肩而过的人都无不回过头来窃窃私语,我憋着一肚子的气直面走去,又不时地感觉他们在我背后指指点点,戳着我的脊梁骨。还有,还有村头的那头老牛,连它都是在斜睨着我。我知道你又要劝我什么了,我知道你比我多活了几十年,可你还是不知道一些我知道的事情,是,是的,你不知道。”
郭庄屡屡被人唤为‘傻子’这件事情,村里人尽皆知。至于他小时候被人欺负过的事,没有比和他一起长大的周萍更加清楚的了。其实周萍是不愿记得如此清楚的,她在无数次地尝试忘记这件事,可受了别的事的影响,这件事竟阴差阳错地在她脑海里抛下了锚。也是,人这辈子最难忘的场景竟是生离死别;最难忘的人竟是哭成的泪人;而最忘却不了的事,都不是什么好事。就好比这小新来说,这孩子如今的境遇竟与多年前的郭庄颇为相似。他隔三差五地便跑来了周萍的跟前委屈得泣不成声。这孩子大为懂事,一贯地哭着,却从不曾说出哭的原由。但周萍却是自然而然地从许多人的嘴里听见了他们给小新取的诨名——大头、汤圆、熊猫、胖子、胖头、平头、大耳朵、乒乓球拍……人在犯错以后该得到惩戒,可小新所受到的惩戒却总是无从追溯源头的,他们竟都把他当作了出气筒,有气没地撒了便来惹哭小新来,说得不够痛快了,他们干脆就是一声——孤儿!彻底地撕碎了小新的心。这可怜的孩子委屈极了便跑来了周萍这里哭个半个多小时,哭完了再回到孩子们的中间去,做出一副尴尬的窘迫样子来逗笑他们,然后装作冰释前嫌似的一个人站在他们身旁静静发着呆。人儿啊!比起委屈,还是更害怕孤独呀!这事若是放在十几年前,周萍早就挥着拳头往那群孩子中间奔驰过去了,可现在不行。人就像是一个能量守恒的系统:力气越来越大的时候,胆子就越来越小了;依靠少了,顾虑自然就多了起来。
这个时候的小新已经重新回到小孩们中间去了,屋内郭爹爹与郭庄的攀谈声也渐渐入了周萍的耳朵。
“喂喂喂!是郭庄吗?是你吗?怎么我给你打电话,给你发短信你都不理我啊!怎么,你现在在外面过得怎么样,有什么……”冲入屋里的周萍前脚刚落地,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便又被人给抢去了话茬儿。
“我,我不能再说了,我这边现在很忙,我要挂电话了。”
“喂喂喂!郭庄郭庄!郭庄!”周萍狂拽起了手机,挣脱了充电器的手机跟着她在房里来来回回地上蹿下跳,而她也不禁地对着无声的手机自言自语着:
“我是你老婆啊!是你老婆啊!你让我好好关心你,让我好生地做个人妻不行吗?让我有点念想有点盼头地活下去不行吗?”
“哭哭哭!就这雨豆大点儿的事,哭什么哭!再打个电话过去不就好了吗!”郭爹爹夺过了周萍手中的手机:
“个狗日的!敢挂老子手机!”郭爹爹怒目圆睁地指着手机大骂着。
“哎呀!关机了!你个狗东西快告诉老子你在哪里!在哪里!”郭爹爹一面空冲着手机咆哮着,一边当着周萍的面痛斥着郭庄:
“这个勺狗日的又不跟老子勺死!偏偏是个夹生勺!真是让老子为他操碎了心呀!”
话说到了这里,周郭二人冥冥之中都有了异样的预感。可为了不影响对方的情绪,他们又都不能把这忐忑的情绪表现出来。于是从这天起,内心的担忧与惶恐——这双重的压力便把他们二人压得彻夜不眠,到了晚上,他们皆然辗转反侧,却又得气定神闲地在各自的房里不出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