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周萍却用无声的沉默来回答了她的逆来顺受：她既没有选择去死，更没有选择控告强奸她的牛马。这似乎也太为难她了罢：没有人愿意相信妓女会被人强奸！法律当然会！它会相信！可问题是这村里嘴里含着闲言碎语的人不会相信啊！于是这几日来她便一直把自己关在这密不透风的房间里，就像一个盖着布头的金丝雀鸟笼一样，这里只透气，不透风。
　　而和周萍同样奇怪的还有周婆婆，她和周萍一样对周萍的那些丑事三缄其口。可这分明是和她们骨肉相连的事情！这是能让他们割肉刮骨的痛苦！她们却怎么还能够装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没事人的模样！
　　我决定做个和胖医生截然不同的庸医，我要做个瘦医生。我要借着看病的名义割开她的肉，刮开她的骨，好生地瞧一瞧她骨子里不为人知的软弱。
　　“周婆婆啊！周萍的那事儿你就别放在心上了……”
　　“你别说了！我知道！我都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她枯皱干涩的一双眼皮上下来回巴眨着，在几滴热泪的润滑下，那对眯成了缝的小眼睛顿时睁得矍铄：
　　“我知道她父亲是怎么死的！当初我们这里没有人知道萍儿在外面干啥，可萍儿工作的地方却没人不知道她是干啥儿的。当初是萍儿她妈给她爸料理的后事，可给我儿子收尸的人，只能是我！我不会不知道我那苦命的孙女儿命有多苦呀！可这一切都只能是我知道！我真不想像现在一样让她的事被他们都知道了呀！”周婆婆已经拄起了拐杖，一只脚独立在地上，独自地踌躇着。
　　“我这可怜的孙女儿啊！年纪不大，受的委屈和苦却不比我们要少！我只求她能快点从那房里走出来，忘记许多时候以前的事情。”
　　周婆婆一心想着几日前晚上以前的许多事情，却对那日晚上的事情全然不知，她以为她已经对周萍有了足够的了解，可事实是，你对一个人了解越多的时候便会发觉你对他了解得越少。
　　周婆婆朝我背过了身，挥了挥手。我便自觉地也背过了身，离去了。
　　我意识到我已经有许久时候没有进行写作之创作了，恰好现在我有许多想说的话和想写的字。我便下意识地回了家，提着酒瓶，取了稿纸，沉默地思考了起来：我是很想要把我现在所看见的东西写下来，来告诉大家我到底是看见了一个怎样的世界。
　　首先，我所看见的这村里的人，都是穷人。所谓的穷人便是：越是穷的人，便越看中小钱。这就像婴儿吃奶、小孩吃糖、大人吃肉一样，这是一种生命的需求。当然，你说他们爱贪小便宜，也是不为过的。而这些穷人里面，大抵是一群留守儿童和空巢老人组成的。其实这些儿童和这些老人差不多：他们都是一群没有父母和没有儿女的人；他们又是一样的：事实上，他们大都是有着父母和儿女的。我实在不明白人类为什么会进化到现在这种地步，我们让国家与国家，甚至是世界与世界之间的距离缩短了，却让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拉得越来越开了。我相信他们打从心底里都是希望一家团圆的，然而他们却并没有对这种希望抱有多么大的期望，他们至少还是懂的：时代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天各一方是人类不得不遭遇的共同痛苦。除了这些老的和小的以外，其实还有更多不老不小的人——他们容易被人所忽视，因为他们实在太少了！当然，我的意思是，我们对他们的认识实在太少了！比如说我们对妓女的不解。其实与妓女相处的时间越长我倒是越觉得，她们并没有什么好说的，在我看来，她们并非是一种职业，倒像是一种现象：为了活下去，大家都在用自己生命中重要的东西去换另一种重要的东西。但说到底，这东西都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的，没有甚么是比活着还要重要的。对于生命的理解，周萍她们，总是比我要深刻得多的。然后这群不同年纪不同身份的人生活到了一起，生活就变得格外有趣了。在这群人眼里，婚姻是很重要的，就我这段时间以来对他们的认识而言，他们这儿确实不大有离婚的案子。在他们看来，离婚就和偷东西一样，虽然这样他们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这种行为却是不为人所接受的：结婚是受法律保护的；而离婚，却似乎是犯法的。但爱情对于他们却似乎并不重要，我见过这里不多的人，他们在即便对对方不甚了解的情况下，便领取了结婚证，我听人说，在这里，这样的人还不在少数。至于家庭问题，我没有发言权，这里的任何人都没有发言权，我甚至没有见过多少对此问题有发言权的一家子人，毕竟现在想看见那一家子其乐融融地生活在一起的一家人，比在动物园里看大熊猫要难得多。最大的问题来了：要是多少有些血缘关系的人生活在一起那还好，问题是更多情况下是一群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必须得抬头不见低头见地生活在一个被人类自己命名为“村”“县”“市”的地方。这些人被胡乱地丢到了一起——这个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甚至这个宇宙都是这样子的！他们就像是一个个被丢到宇宙中的星球一样：他们彼此之间有些互不联系；有些却关系甚密；有些一辈子都围着彼此转；有些却终其一生也不会见到对方一面。我看见了许多围着我转的星球，正如有许多围着他们在转的星球一样，我们都在以一种不被我们所理解的方式围着别人转，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又为什么必须得这样——这样深邃的宇宙奥秘，或许到我们彻底毁灭之前，也不得而知。
　　我想了很多事，却并不着急写出一个字来。其实只要没有天灾人祸和不去自寻短见，人的这一辈子，还是很长的。
　　我又拿了酒瓶，前日身体里的残酒还不曾消却，今日的新酒便又顺喉而下，与那残酒同在我的身体里翻云覆雨起来。我发觉我就是一个酒瓶子，被不断地灌入烈酒，又不断地将其倾倒而出，昨日甚至是前日的酒还没倒干净，今日的酒却又灌了进来，所以今日的几口酒下肚，往事便慢慢浮了上来：我在想，我是否有必要通过一部小说去讽刺世人，因为在此之前，最需要被讽刺的人，是我自己——是我这个作恶多端却毫无悔意的恶人。我甚至怀疑我是不能将这部小说写出来的，我的有些想法是不应该让世人知道的。
　　“乡长！乡长！”我刚让自己沉浸到小说里，却被两声呼喊拉回到了现实世界中。我开了门，看见了是小新在我门前喊叫。只见他双手抱在空无一物的胸前，像是抱着一个空无一物的破碗儿似的，双眼露着羞怯的期望。
　　“小新，你是饿了吗？”我问道。
　　他点了点头。我便立刻也低下头来盘算起我近日的收入和开支，又意识到断然不能让他进到屋子里去的，便回屋取了碗面条出来给了他。
　　“给！”他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面条，一边朝我伸出了一只手，像是在用什么东西予以面条的交换。
　　我定睛一看，却并未在他空无一物的手上看见什么。
　　“乡长，你过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他倒是先我一步走了过来：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发现自从那天萍儿姐姐回来后，她就一直很不开心了！这都有好几天的时间了，我都没见她从屋子里走出来过。”
　　“那你知道是为什么吗？”我诘问道他。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以前从来不会这样的。”
　　“那她以前又是个什么样子呢？”我追问着。
　　“我不知道！她以前绝不会让别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在经历什么的，绝不会像现在一样让别人看见她的痛苦的。她跟我说过，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要让人看见自己的痛苦。若是仇者看见了你的痛苦，他们会快意，这样只会让你更痛苦；若是亲者看见了你的痛苦，他们也会痛苦，这样还是只会让你更痛苦。”他顿了顿，又若有所思地说道：
　　“那些活得很不容易的人，他们都在一声不吭地撑着活下去，等到实在撑不下去了，就算去死也不会告诉别人，他们只会默默地交代好自己的后事，然后选个有风的日子、没人的地方，留下最后几滴泪和自己那幅千疮百孔的臭皮囊……”他像是在背课文似的双目朝上瞪着，流利地背出了这段话。
　　“这些话也是周萍对你说的？”
　　“对。”
　　“你一个小孩子，照理说是离死很远的人，她对你说这话干嘛？”
　　“萍儿姐姐说，任何人离死都不远。”
　　我下意识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顿时有了想和周萍谈天说地几十载的劲头，这世间的道理定是说不完的，可要是我和她一起说起来，估摸着也能把别人说到无话可说的地步了。
　　“你放心小新，你萍儿姐连死都看透了，定不会着急去死的，至于那间房子，她会慢慢从里面走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