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作品名称:26+11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7-01-19 22:36:38 字数:4982
人类彼此之间互不了解,所以我们便习惯用对方听得懂的语言交流。于是我们现在都选择了沉默。
周婆婆痛苦之呻吟频频呼之欲出,又呼之而出。
我们却不能感同身受。
“生活还是要归于柴米油盐的吃喝问题上罢!与此之外不相干的痛苦和快乐都是不足为道的罢!”郭爹爹复重提著扶碗,张牙舞爪开来。
“对啊!我们都没人说不吃不喝啊!哪个说话的、喊疼的每天不是吃饱了三餐喝足了膀胱?吃饱喝足过后,就有了喊疼的口水与力气!喊两声怎么了?碍着你了?”周萍拍着桌子冲郭爹爹咆哮着。
“萍……萍啊!我可都是你丈人了……是你的半个爹了……还是你半辈子的爹呀……咱们这儿可压根儿就没有离婚的规矩的啊!你和我孙庄儿血脉连在一起了,那可就是骨肉相连啊!”郭爹爹激动地抖落了手中的一只筷子,却还在桌上,他低头瞅了瞅,却还是把手里的另外一只也放下了。
“你们都知道,我的命很苦;我也知道,周婆婆她的命更苦;谁又不知道她的命比我的更苦呢?可是只有我自己才最知道,她是我见过命最苦的人!可除此之外我们又还能知道什么呢?人们只能看到我们走的这条路,却看不见路上的我们。这路毕竟是太遥远的,而我们毕竟是太渺小的。所以我从不奢望有人能明白我的痛苦,我也不会因为自己理解不了别人的痛苦而心生愧疚。”他语重心长地说道。
“你们有什么好愧疚的?真正应该愧疚的是周萍那个小贱人!你们看看她做的好事儿!”
“芳姐?”我即便已经压低音量,可细声的嗫嚅还是让大家把注意力从门口芳姐的身上,转移到了我的身上。然后我们便心照不宣地顿了顿,再一起把眼光投到了门口:汗流浃背的芳姐身上,以及万里无云的天上。
“来!你这个婊子!你来给大家说说你倒是做了什么好事啊?”芳姐咄咄逼人道。
我们最终还是把目光落在了周萍的身上:只见她已经闭目流泪着瘫倒在地——就像一只刚从娘胎里出来的尚不会睁眼与走路的小猫一样。她既无法看清这个世界,亦无法在这个世界里立足。
“你不说是吧?那好!老娘替你说!我现在就告诉你们这些还被她蒙在鼓里的,所谓的亲人她是个什么东西——她是鸡!和十二生肖里的鸡同音同字的畜生!你们别不信!你们要有谁信她是人,那就看看她是怎么做人的!当年她刚出来卖的时候,就像个存钱罐一样缺钱,即便是几毛几块也不放过,那个时候,一个民工用一天的工资就可以睡了她!是我!是我给了她生意去高价接客!要不靠她自己的那点风骚,想要还清她爸爸当年欠下的赌债,她得还到四十多岁!是我!我让她少辛苦了十几年!可她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就连多帮我接几年的客也不愿意!你以为我那儿真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得了的吗?现在有谁不知道你是个卖肉的!我看你以后还能躲到哪儿去!你坏我的生意!我毁你一辈子!你不要我好活,我也不要你好活,有本事大家就一起去死!谁怕谁?”她双手叉腰,踮着脚尖冲屋里吐着唾沫,丝毫没有消停的意思:
“你想去过自己的生活,不想卖了是吧?可以!但你别想过你想要的生活!谁他娘的让老娘我没得到我想要的东西呢!”
周萍已经被人卸完了脂粉,脱光了衣服,像个原始人一样赤身裸体地站在那里。人类经过数百万年的进化,学会了直立行走和穿衣服。于是卑躬屈膝和衣不蔽体便足以能够让人生有羞耻心了。周萍昨天才想着以后终于能够过上平静的生活了,不料这平静今日便被打破了。对于这个世界而言,你昨天看见了它,今天又看见了它。相同的是,你今天也看见了它;不同的是,你现在看见的只是今天的它。我原本以为这个世界一直没变——但我有这想法的前一刻不曾有过这个想法,在下一刻,又可能会有不一样的想法,这世界便是这样一直在以我们意料之外的方式存在着。
显然凡事都不和周萍的想法一样,可即便如此,她却还是不曾打消掉想要好好活下去的念头。她就像是一个靠喝中药续命的病人的胃一样,被动地不断被人往身体里灌入苦水,然后这些苦水在胃里翻腾、然后倾覆、最后吐了出来:
“你以为我喜欢卖吗?可这世上有几个人是能随心所欲的?你又以为我不想帮你多赚点钱吗?可我卖肉卖到了熟人那里,我没有脸啊!”我们十分不解的是,像她这种人人听而避之的人在这世上还有什么熟人。没等我们想明白,周萍便已经和芳姐半推半就着扭捏地出了村子。
当人同时出现好奇与愤怒两种情绪的时候,就像同时出现了一个丑人和一个美人一样,所有人的眼里,都只有了愤怒。没人再去探讨周萍和芳姐之间还会起多少的言语冲突,值得人注意的是,郭爹爹没有把周萍当鸡更没有把她当人,而是把她当畜生看待。拿着布了蜘蛛网的锤子棍棒,像驱赶豺狼虎豹一样,他含着怨气杵在了门口。可他又不完全把周萍当做豺狼虎豹,他不仅希望自己可以赶走她,他更希望她会回来,然后亲手被她赶走。我想人都是喜欢自己所讨厌的人的:喜欢看他被自己侮辱、欺悔、虐待……直到他离死只有一步之遥,却又生不如死。
流言和威胁像空气一样流窜到了村子里的每个角落,落到了周萍心里,它们最后变成了绝望和恐惧。
周萍在几日之后回来,身上既无任何情绪可言,身边也没再跟着芳姐,她唯一带回来的,是手腕上熠熠生辉的金手镯。这金手镯之小,超乎了我的想像:它好像入肉生根,是与生俱来便从周萍手里长出来了似的,与她不可分割下来;而它的夺目程度和沉重亦让人不可理喻:看过它的人都发现,它竟沉重得让周萍抬不起手来。于是,她便顺手放下那只带着金手镯的手,腾出另一只手捂在我的耳边细语:“这话我只和你说,因为我知道只有你才不会跟别人说。人家不懂这手镯的来历,可你得懂:我这一年来的积蓄,一些给了郭家修新房办婚事用,另一些打发了前几天来的芳姐,方才息事宁人。剩下的一些本该孝顺给郭家,可看样子实在是不必的了。”
我一只耳朵听着她说话,另一只耳朵却听着周婆婆的呻吟,却是全然不同的两种声音,让我难以接受得了。
而同样无法接受这一切的更有郭爹爹。他满世界地对周萍之事骂骂咧咧,引来了村里的无数闲人,而正是这些闲人,让他的骂骂咧咧,愈演愈烈:
“你说好好的人你不做,你非要做那种玩意儿!现在好了,谁都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了!你还有脸吗?你还有脸回来?既然能卖十几年的肉,那你怎么不干脆去卖一辈子的呢?还回来作甚啊?”郭爹爹倒腾起了手里的锤子与棍棒,冲着刚回家的周萍斥喝道。周萍却在他面前毫不畏惧;他这个人在周萍面前像是个长着恶毒尾针的马蜂,歹毒至极,却始终是个很小的人。
“我已经说过了,我遇见了熟人,告诉你也罢了!我遇见了我父亲的那个工友——介绍我卖毛线的工人。他一眼便认出了我,以工人的身份问我卖的不是毛线吗;又以嫖客的身份问我多少钱一次;还以父亲朋友的身份问我要是这事被我父亲知道了,他不会感到羞耻吗?他这话倒是让我想起了我是因何而卖肉的,因何而失去处子之身的,因何而多年无福消受爱情的,我对此汗颜至极,无颜以对。我卖够了人肉,我只想回来卖猪肉!”
“滚!你给老子滚!贱东西!”
“要滚也是你滚!也不看看这是谁家!给你三分面子你还真把自己当人了?我跟你说,你即便再有钱,可是我不借你的钱,那你在我眼里就是一条狗;你再德高望重,我不把你当作标榜,你在我眼里,还不是和一坨狗屎没分别!”
郭爹爹还想要说很多话,在周萍面前,他却实在无话可说。他确是个穷兵黩武的人,他有着足以毁掉整个世界的核武器,可却完全没有发射它的勇气:他实在太怕把自己搭进来了。所以面对周萍劈头盖脸的一顿痛骂,他只能蹑手蹑脚地悻悻走开了。
我却敢打包票,周萍定是个有教派信仰的人,她不是信基督教便是信佛教:因为她有着上帝的宽容和佛的慈悲。她就像有着近视眼却没戴眼镜似的:过去发生的一切她都记得,她看得见那些伤害过她的人的轮廓,可对于他们的样子却看得非常模糊。
周萍竟是真的只想要这样平静的生活:她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对可能会给自己生活产生波动的事情都绝口不提。
可我却不喜欢也不需要平静的生活,我也看不惯别人的生活能够如是平静。当初我把那个坏种带来了这里的时候,原先城市里认识我的人都不知道我去了哪里;而这里的人都以为我来这里图的便是平静的生活。我知道,所有躲过枪林弹雨、走过颠沛流离的人都期望着和平、田野和平静的生活,如若我经历了那些东西,我也会义无反顾地投身入平静之中并踏实地活下去。可凡事都得讲个先后顺序,我现在需要的正是枪林弹雨和颠沛流离!我需要像个苦行僧一样自找苦吃:一边说着劝自己安于平静的话,一边做着自找苦吃的事情,并乐此不疲。
现在,打破我和周萍平静生活的机会终于来了。
夜里,有两个人敲响了我的房门,我还以为是什么人,透过门缝一看,原来是这个村里的两个老东西:老牛和老马。
“那个……刘乡长啊!我们来这里是想问问您,那个周萍她还卖肉吗?她的那个具体收费又是多少呢?”这牛马两者在这村里我已早有耳闻,一是他们这把年纪的老头都已死了老伴儿,便没有发泄私欲的工具了;二是他们的子女都在千里之外做事,无暇问及他们的私事,这两个空巢老人便能在如今黑夜的庇护下,在我面前如此开门见山地问及此事。
周萍不卖了!是的!她已经不卖肉了!这是个可怜的女人啊!她因别人而受了这世上太多的气和苦,又怀着慈悲之心对那些罪犯的罪行予以释怀,和我眼前这两个精虫冲脑,满心私欲的老东西形成了对比。而我正是一个处于他们之间的人:我既在人前有着周萍为人接物的善良;又在背地里藏着掖着诸多和那两个老东西一样的坏心思。
我从门缝里挤出来并迅速地关上了门,和老牛老马在暗地里攀谈了起来:
“你们去周萍家里找她就行,至于收费问题你们各自再商量,你们记得去的地点是她家便对了!夜深了,路上光线很暗,但你们是很容易找到她家的,去吧!”他们顿时便像两个发春的畜生一样急不可耐地朝着夜幕奔去,比四条腿的畜生还要快地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我还怔怔地站在原地沉默着。即便是下了决心做出的事,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却依旧是不可置信。我在想,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而这又是个什么样的世界:这个世界看起来是善的事情,有可能正如你所希望的一样,它就是善的,而它也有可能是与你想的大相径庭的恶的;有些看起来恶的事情,便也有恶与善的可能。但我想,我以乐观的眼光看待这世界,这世界也不会因此而变好;而我以悲观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我自己也不会因此而变坏。我还是打从骨子里觉得这个世界恶的东西比善的东西多的,而且要多得多。我甚至希望这上世的人都能活在不幸与痛苦之中——唯有这样,大家才看得清什么是真正的人生,什么又是真正的生活,什么让我们得以为生,什么又足以让我们为之去死……然后我又要在人前掩饰自己的这种诅咒,以一种伪善的模样投入到人群之中得到大家的信任,以便让更多的人去遭遇不幸、经历痛苦……我深知,我是个坏人,但仔细一想,这世上大多的都是和我一样看起来像好人的坏人,我也就不觉得自己有多惭愧了——我的这种想法似乎是大错特错的罢!但不要紧,它至少还有对的可能性。
这样一想,我便跟在牛马二人的身后来到了周萍家。
等我赶到的时候,周萍的房间已经和周婆婆的房间一样完全熄了灯。只不过一间房有一个睡着的老人,而另一间房里的年轻人,却被人带到了屋外。如我所料,在自个儿的家中,周萍有再多的苦也是不敢哼出一声的,硬是被牛马二人硬生生地拽到了屋外的草地里。
我隐约看见周萍被打趴在了草地里,前后皆然失守地被牛马攻占,黑暗之中,只有牛马低声的吼叫与咆哮,最应该听见的周萍的哀嚎却始终被她自己拼命地压了下来。我看不见,却不可能不知道,她一面抬头看着房里熟睡的奶奶哭泣,一面又捏紧了拳头埋头咬牙切齿地咬破了嘴唇。于是乎,那草丛之中的周萍的头便和她的身子一般在牛马的前后晃动之下来回跟着晃动了起来……
作为人类的一员,我们都不得不承认,当我们看见别人的不幸的时候,我们便像是在照镜子一般:我们确确实实看见了他们的不幸,可我们看见的是反过来的他们的不幸——也就是我们的幸灾乐祸。
我在心里讥笑了几声,便着急着赶回了家躺在床上往喉咙管里倾倒着烈酒。周萍正被人睡着——而我希望,我能尽快把这一切都睡过去。
翌日,我赶早地来到了周萍家,神志尚且不清。只是周萍的状况,让我片刻便惊醒了过来:她竟然还没死!周婆婆说她从昨天的那件事后便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除了早上上了一趟厕所外,便不再有过出来的势头。
她为什么还活着在?她难道不知道对于她这种命运的人而言,活得越长,痛苦便越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