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作品名称:26+11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7-01-18 21:12:31 字数:4523
翌日,周萍向她口中能借到钱的人,在电话里简单地说明了借钱的原因:婚事紧迫,家力贫薄,且不宜久拖。
隔三过五,她的借款非但没有寄过来,反倒是招来了那些“期盼”的“债主”。
周萍今儿早晨刚一放下电话,便衣着也打理不来地赶到了村口,拖着那几位“债主”下了田埂。
“周萍!你看你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了!这!这!这!这泥垢横生的地方是人待的地儿吗?你再看你!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大白天的连妆都不化,想吓死人啊!”那几人被周萍拉下田埂后便频频后退与她保持着距离,到了她们以为的安全距离后,又左右提携着向平地上爬去,像一群形色各异的龙虾。
“你们小声点!别把人都招来了!”周萍上前稳住她们。
“你得了,得了!我们这些做妓的,巴不得全天下的男人都知道我们的存在!还想不想做生意了你?”几位同行中的为首一计兰花指怒怵地把周萍弹开。
“谁会希望自己的家人知道自己是卖的呢?你们给我留条活路好吗?不借钱给我好生,还不让我好死了吗?”
“那你就和我们一起继续卖啊!你那日连个招呼都不打就不见了,我们还真没想到你竟然死到这里来了!芳姐我告诉你,咱们这种人从上了贼船的那天起,就回不了头,上不了岸了!咱们不适合卸下妆容和那些异类们过着普普通通的生活。你别再跟我顶嘴了!他们把我们叫成‘异类’,我们就不能这样叫他们了吗?听芳姐的话,芳姐是过来人,等你再过个十年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看得见我所看见的东西了,倘若你要是在这种地方住上十年……你,你住的下去吗?”为首的芳姐问道周萍。
“我不想再做了!我不要赚那么多钱,你说人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富人吃的是鱼肉,穷人吃的是米面,拉的却都是臭屎——你们在意的是米面,我在意的是屎,就算是我没志气好了——我只想找个人结婚,安定下来。”
“去你妈的不要那么多钱!你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了?你他娘的在意的是不是屎老娘不知道,老娘就知道,在你未来的公公和你丈夫看来,你的这种想法,就是一坨屎!富人和富人之间的矛盾有千万,但老娘告诉你,穷人和穷人之间的矛盾,有几个是与钱无关的?咱们做妓女的怎么了?咱们不靠天,不靠地,不靠男人,靠出卖自己的身体挣钱!你不出卖自己的身子赚点钱,到时候你就得出卖尊严在别人家里活着!”
“芳姐!我就一定要重操旧业才能得到钱吗?”
“萍儿啊!咱们都卖了成千上万天的肉了,就和你家卖猪肉一样,这么长时间了,你还没有习惯卖吗?往板子上一躺,过斤走秤,都是一会儿功夫的事儿,钱来得快!”
“可,我们是人不是猪!”
“可咱们在外卖身体在家就不卖尊严!别他妈活得比猪的日子多,得到的尊重却比猪还少!吃两口别人的饭还得伸着蹄子、吐着舌头、看着别人的脸色!你现在给我个答复吧!别他妈还像个处女一样墨迹!还卖不卖?卖不卖?你不说话是吧?姐妹们,咱们走!”芳姐一声令下,便有人左右搀扶,前牵后靠地奉着她攀到了平地上。
回程车上,虽没有说话应声的人,却又多了一票。
我发觉钱和魔术一样,虽然我知道它是假的,可它却总能够出乎我意料之外地改变很多东西,比如说周萍。人都说有钱之后人就会变,却没多少人承认人在没钱之后也会变,变得麻木、僵硬、像个木头人一样任人摆布。人都是在变的吧!不过是把这责任推到钱的身上来了——我把责任都这样推到了人的身上,毕竟,这世上是少有与钱作对的人的罢!
而后的许多时间,周萍的身影看不见了,电话打不通了,她与这个村子的联系,似乎彻底断了。我没有在乎周萍究竟走了多少时间,就好比周萍不愿计较自己离开了村子多少时间一样罢!我只顾着领了乡长的工资,还了房东婆婆的房租,熬了那小狗东西的浆糊,填饱了自己的肚皮和家里的粮缸,还勉强挤出了每天的酒钱,便一天不断地从村头到村尾,再从村尾到村头,摇摇晃晃——晃晃摇摇。时间对于我们这种人世间的过客而言,我们像成了中途上车再中途下车的乘客一样,不看它的起点,也不问它的终点,只顾着自己要去的地方。就像现在酒醉里的我一样,在车上左右摇晃着,只等到站下车。
但有些人的时间却过得格外的慢,同样是一年的时间,她却老了好几岁。
于是一年过后,三十开外的周萍,回了来。
“周萍回来了!”这消息一经传开,村里大部分的人都聚集到了周家。一个失而复得的人,和一个死而复生的人一样,其背后故事的神秘程度,足以让每一个旁观者放下手里的活儿,成为一个好奇的临时倾听者。我和周婆婆、郭爹爹、小新都来了,郭庄也来了,我们都好奇又关切地走到离周萍很近的位置,郭庄却不知所措地站得离我们很远。似乎比起失而复得和死而复生,只有真正的死亡和始终,才足够让你身边的人肃然起来。
当死亡即将来到一个人身边的时候,人会变得格外珍惜身边人、珍惜眼中物、珍惜眼前流过的一分一秒……在死亡面前,一切都变得弥足珍贵;在生活面前,人的一切却又都显得一文不值。
“我不奇怪!我也不感到奇怪!感情这种东西,和存款一样,都是日积月累的:从无到有,从少到多。但一旦有了距离,感情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就像你用十几年的存款买了房或者车,那你拥有的便是车与房而非存款了。你会看见你的车和房子一天天地贬值,直到一天,它们都变得一文不值,让你彻底心灰意冷,抬不起兴趣。”周萍只在我拉住她的时候小声跟我絮叨出这些话,然后径直穿过人群进了屋。
她的人回来了,并带回来了一个神秘的故事和一声不吭的沉默。
然后她便极为坦然地在第二天帮着周婆婆卖起了猪肉。
“周萍!我那天看见了你跟那几个女人走了出去……”我的这句话在她抬头的时候把她的那句“你要买些什么?”给顶了回去。她提着一长一短、一宽一细的两把杀猪刀站在肉铺台上,已经全然没了当年媚艳四起的装扮与模样。我要不对你说起她曾经的惊鸿之美,你断然想不到她竟也有过那样;但即便我锱铢必较地用嘴巴跟你还原出她身上原本的惊艳,那你定是断然也信不过的。
“我……我是不该那,那样的……”她瘫软得连提刀吃饭的本事也没有了。
“你不必对我忏悔,我又不是神父,自然,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我想知道你与她们走了以后的事情……你绝不会重操旧业的罢!人第一次犯错,不会知错,因为事后我们都会告诉自己:这是自己最后一次犯这种错了;但第二次犯同样的一种错误,这种自责就应当不是靠自我救赎便可以得到原谅的了,因为从第二次起,人就没了说‘这是我犯的最后一次错’的机会了。”
“我没有忏悔!我没有错!我只有你们所不能够感同身受的地方!特别是你!刘中秋!你不要以为你什么都知道!你是个天生的男儿身,而我天生就是个女人!你从生下来就注定和我不同!你什么都不了解,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什么都不想对你说!”她又重新长了本事,双刀举过了头顶,我慌不择路地绊倒在地,扭着身子向后挪退了起来。
以前我总是因为自己太小而不懂事,现在长大了,却依旧什么也不懂。我一头雾水地抱头鼠窜回了家,操起水壶把水往喉咙里灌,可水喝了有大半壶,脑袋却是越来越清醒,方才的尴尬一幕竟还历历在目。没法还是只好拧开酒瓶,才三杯浑白酒下肚,身体便飘飘然了起来。我隐约听见了摇篮里的哭啼声,而或远或近的往事,随着我沉重的身子一齐沉睡了下去。
原来过去真的是会死的。人的性命被某种未知的神秘力量所主宰着,而人又主宰着他自己的过去的生命:倘若你把过去彻底忘掉了,那么,它就死了。
我一觉是睡了约莫十多个的小时。
等我一觉醒来,郭家爷俩儿便给我下了一月以后的结婚请帖,这请帖在第二日从周萍手里托过来的时候,变成了半个月。而在一个星期后,我却已经受邀参加了他们二人的婚礼。我还在纳闷:一个星期的时间里他们能做什么?既布置不妥新房、准备不了迎亲,就连结婚宴席也张罗不开罢。
于是他们便真的不曾布置出新房、不曾想要过迎亲便着急着办了婚事。我来到周萍家,不大的饭桌上,只罢了他们四人和我的碗筷。
郭家爷俩左右扶着我进了屋,周萍却在顷下埋了头。至于我呀!既接受不了他们爷俩洋溢的热情,也忍受不了与周萍之间因低落情绪而生的尴尬。我环首四顾,冷不防地问了他们一句:
“周婆婆呢?”
“她,她不是去给你们送嫁妆了吗?”周萍望着他们俩回答着我的话。
“什么?什么嫁妆?”郭爹爹诘问道。
“猪蹄啊!作为我的嫁妆送给你们的猪蹄?”
“有多少?”郭庄急忙追问道。
“有三四十个的样子吧!”
“那猪蹄呢?”
“萍姐!不好了!周婆婆到眼镜那儿去了!”小新穿过他们爷俩,莽撞地冲到了周萍怀里,周萍顺手把他拥入怀中,急切地问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跟我来就是了!”他却话也不回一个,气也不喘一口地便冲出了几秒前进来的屋门口。
末了,我跟着周萍,他们爷俩跟着我,我们一起跟着小新,来到了小新口中的眼镜——那个带着金丝眼镜的七十多岁的胖医生的诊所里。
我与他们二人先到了诊所,便看见俯身于周婆婆脚下的胖医生,一手扶稳木板,一手卷起绷带给她固定着左脚。
“医生!医生!我奶奶她这是……?”
“坏了!坏了!这整个脚踝都扭断了!要不想落下残疾,你们现在赶紧打电话叫车去大医院,挂个急诊,看个医生,做个手术,住个院!去!现在就去!”胖医生的话音毕了,我与周萍却变得不如他所说一样沉默着、纹丝不动着。
“哎呀!亲家!我的猪蹄呢?萍儿说你给我们带了猪蹄,那猪蹄呢?”郭爹爹在这一刻已经携着孙子到了诊所门口。
胖医生突然也加入了我和周萍的阵营,同我们一样无言地望着郭爹爹,一动不动。周婆婆也是沉默:痛苦呻吟以后的沉默;以及沉默以后,伸出右手,抖如筛糠地放在了战栗的额头上,颤颤巍巍地回答道:
“那猪蹄实在太多太重了!我走在路上遇见了个大坎儿,离地足有二十多厘米的落差,脚一踩空,便成了这副模样,是小新,是他发现了我,然后叫来了胖医生,至于那些猪蹄,都还在路上!”
“庄啊!快去!往那条路上赶!去把猪蹄捡回来!”郭爹爹也跟着愣头愣脑的郭庄跑出了诊所数余步,略无止步意思地半侧过头来丢下一句:
“那,那亲家你没事吧?”
“还死不了!”周婆婆咬着牙嚷嚷道。
我用手使劲拧着自己的另一只手,几乎在这诙谐的一幕面前表现出忍俊不禁的一面来。而周萍却是哭得梨花带雨,恨得把抿着的嘴唇咬出了青紫:
“你个老不死的!我比你活得长!我倒是要看你以后是怎么死的!”她说着说着牙齿便跟着吱吱地摩擦了起来。
“那……那这脚还治吗?”胖医生手足无措。
“不必了!人活到了我这种年纪还在乎什么残不残疾,还能活着就算不错了。一只脚,也能活。了不起就自己独活。”
“我求求您!帮帮我奶奶!”周萍却在一旁为难着胖医生。
我见着他们三人一个是没钱地劝、一个是为省钱而反劝,剩下的一个则不知该不该听人一句劝告。我索性在小新的指导下找来了两轮长臂推车,在他们三人的一片嘈杂声中,把周婆婆送回了屋里。
郭家爷俩自然早我们许多到了家,桌上的菜已经热了两三回,甚至还多了一道红烧猪蹄、一大包打理好的布袋和两个迎面而来的傻笑者:
“大喜日子!吃!吃!吃!那个小新,你也来吃!你也来!”我与小新提着著扶着碗看着大快朵颐的他俩,怎么看都与脸色苍白暗淡的周萍两不相干。
屋里却还有周婆婆两停三续的呻吟,我们五个,终于头一次默契地陆续放下了手中的碗筷,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