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作品名称:26+11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7-01-17 19:07:04 字数:5210
几位推荐我当乡长的老人当中,有一个六十一二岁的婆婆——周婆婆;还有一个六十三四岁的爹爹——郭爹爹。他们于我而言,除了年纪以外,似乎什么都没有:我没有看见过他们的儿子,以及他们的女儿。但慢慢地,他们有孙儿的消息,传来了我的耳中。
翌日,我两手空空,只提起了精神,来到了周婆婆的住所。
“中秋,中秋!见到你可太好了!中秋!”我站在周婆婆的门前,木讷地望着郭爹爹在她的家中遥遥呼唤着我。
“我们求天天不应,求地地不灵,现在总算还可以求求你了!”郭爹爹伸出了两只颤颤巍巍的老手加步到了我的跟前。
“我能帮你什么?”我连忙往后退了一大步,始终与这个初次见面的他保持着距离。
“不是帮我,是帮我的这个孙子——郭庄!我今儿来这里就是来帮他忙的,可我却什么也帮不上,中秋,你可要帮帮我这孙子啊!来来来,你跟我进来!”他拉着我的手,我们四只脚齐刷刷地便进了周婆婆家的门。
“你看,这就是我那不争气的孙子!”我望着那个推着平头,穿着人字拖,身材匀称,却看起来不大正常的他的孙子,同他一般尴尬得不言一语。
“她就是周婆婆家的孙女——周萍!”他指着一个踩着高跟鞋立于郭庄的对面,狐媚得沾有几分妖气的女子说道:
“你看她那身打扮,不像是咱们这个世界的人吧?”郭爹爹憋着嘴,斜睨着周萍,一团稀里糊涂的话在他嘴里囫囵着来回咀嚼:我原本以为,人在有了足够的名和利后,就会看不起我们这些穷人。但现在看来是我错了,那种东西毒性很强,有一点就够了。
他瘪了瘪嘴巴,又把这话都咽了下去。
“周婆婆您好!”我朝周萍身旁的婆婆微微鞠了一躬。
“你不必过于客气,大可以把这里当作你自个儿的家!”周爹爹拉过了我坐了下来,喋喋不休道:
“我告诉你,其实我早已把这儿当作自个儿的家了!”我揉了揉太阳穴,强打起精神,扮演着一个倾听者的角色:
“中秋,你倒是给我们劝劝周萍这丫头!我跟你说,她和咱家郭庄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打从他们剩下来的那一刻起,我们两家就给他们定下了娃娃亲!按咱们这儿的规矩,他们这年纪,孩子都该满地跑了!可周萍这丫头年纪不大就出了这里,在外打拼了十来年,我还指望她如今是回来和我孙儿结婚的,可她这前脚还没落稳,后脚就又出了门,今儿要不是我手疾腿快,指不定猴年马月才再见得到她呢!她今儿要走是不行的!她的任务是结婚,是生娃!你说咱儿这一辈的人,一辈子受惯了清贫和寂寞的痛楚,对这世界也无甚的留恋了,即便像我和周婆婆的老伴儿一样长埋于土地也不足为惜,可我们对孩子们还是有希望的!你说当年我们生下了自己的儿女,盼着他们能走出我们这辈子的痛楚,他们到头来倒是走出了这村子,开始了他们的打拼,可却和周萍一样有去无回,他们那代人,为了家而背井离家,忙得有家不能回,却连自个儿的一家老小也养不活……我们便只好把希望再寄托于第四代人了!”
“事已至此,中秋我跟你说。”他把嘴巴凑到了我的耳根子附近:
“我也不怕跟你说实话,咱们这儿谁都知道,我这孙子脑袋瓜子确实比不起一般人,受不起外边那花花世界的折腾,才把自个儿耗在了这村里,但他们既是娃娃亲,我和周婆婆对这桩婚事也是万般推崇,还有我这孙子,庄儿,你来,来,你和大伙儿说说,你对周萍那天地可鉴的感情!”
“那不用你们说,这事儿我自己最清楚!”郭庄身体紧张得打着颤,唇齿却分外清晰:
“其实这多年来,对于周萍,我看都看不到她一眼,而她看都不想看我一眼;她看都不想看我一眼,我便看都看不到她一眼。我知道,她从小到大都和我保持着的距离就和剪头发一样:它一次次地变长,她又一次次地把它剪短,却始终不愿意剃个光头;她一次次地接近佛,一次次地远离佛,终成不了佛。我深知,她哪里是个断却得了凡尘的人!所以我便一直是有信仰的。人有了信仰就会有希望。我总是听人言之凿凿地说他们的信仰是何等的可靠,就如那信仰真实存在着一般。实际上,信仰这种东西,你既无法证明它的存在,也无法否定它的存在,这个时候,便有了希望。周萍,以前小的时候我们都是在一起玩闹的,我从那个时候便坚信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你,你去了大城市,也,不能看不起我……”他又一次神情凝重,双手十指紧扣地交错在了一起。
“我……郭庄,我绝不是有看不起你的意思,也绝不是像你们以前说的那样以为你配不上我,只是……”周萍取出湿纸巾,一点一点地点在眼角周围,掩饰着那滔滔不断,豆珠大的泪滴。
“我们真的不适合!”她撇过了脸,疾步往门口走了过去。
“中秋,你快追出去劝劝她,去劝劝她!”我脖子向后一仰,肚子往前一挺,背上的那双大手把我推到了门外——我在无能为力的时候,却被人推到了一个万众瞩目的位置。
我开始明白作为郭爹爹的儿孙是怎样的感受了:当我还对人生一片迷惘的时候,便不得不替别人实现他们的希望。我呆滞地站在门外,周萍已经如泥牛入海,不知所踪。但我身后那双窥睨着的眼睛如芒在背,叫我不得不走动了起来。
我实在没必要挨家挨户地去搜索周萍的身影,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她那般着装的女子放在谁家也受不到欢迎。我便径直朝着人少的地方走了出去:这个村子位于北方,我便一头栽往南方。南方有一个浦塘。最先开始,人们在浦塘开了一口井,洗衣洗菜,挑水吃饭都靠这片塘;后来村里挨家挨户有了自来水,这塘便落到了给人垂钓的地步。但有了钓鱼的,那时还不至于有往塘里丢东西的人;直到现在,也不知持续了多久的浑浊与恶臭,这片塘早已连看也看不下去了。
于是人们连看都不想来看它一眼了。
我却来到了这里,我却远远望见了塘边的周萍。
这段路来,我已经酝酿了不少的话要对周萍说,说得更确切些,这些话我已经憋了够长时间了。我觉得我们这些人的嘴巴除了吃饭喝水以外,用的地方实在是太有限了。我多么希望自己对医学一窍不通,我又多么希望大家和我一样,连医学常识都不知道,那么人的口臭便有了另一种解释:一种人长时间不说话,嘴里捂出了臭味;另一种人的口臭则是肠胃的问题——他们把一肚子的话都憋坏在了肚子里;至于那些病入膏肓的口臭,就多出现在那种一辈子都沉默寡言的老人身上了——那是身体的问题,是骨子里的问题。于是我便尝试对她多说些话,让她也开口对我多说点话。
这样想了想,我已经走到了离她不足十余步的位置了。从这个位置看来,她竟已全然与她身后那颓废的景象嵌在了一起,她的眼泪流出了双眼,再融入了浦塘;浦塘就在她的身后,而她就坐在浦塘边。
“丫头!”我彻底走进了她的世界。风终于迎面吹来了我的脸上,塘边的柳树也跟着朝我张开了双臂,就连湖水也频频向我暗送着秋波。
“其实……其实丫头!爱情这种事。”我同她一起坐在塘边,我顿了顿,等她撇过头抹干了眼泪:
“我知道,你从这里到外面去的时候,第一印象肯定是觉得外面的纸醉金迷都太不正常了;就如你现在从那里回来,又觉得家里的荒芜寂寥是多么的另类可怖。你对郭庄的感情波动不和这是一般的吗?你现在觉得你们不般配,但时过境迁,你以后想起来,不觉得有遗憾是有多么的遗憾吗?”
“你别说了!别说了!你别以为你和我年龄相仿,又同样在别的城市里生活过,就能和我有一样的经历,一样的想法!”我欲言又戛然而止,夹紧屁股放了一个闷屁,宣泄了憋了一肚子的话。
“不是他配不上我,是我配不上他,配不上他!”她双手捂面身体颤抖不止地啜泣着。
“其实像我这种一事无成的人,基本上是一无所有的,除了时间和耐心。如果你有故事要讲给我听,那么我就会多一份兴趣。无论这故事有多么冗长,你大可从头讲到尾,就像很多故事的开头一样,从‘从前’讲起吧……”我试图打破这沉重尴尬的氛围,周萍却只是一番苦笑,她那哭花了的妆容,就像夏天拿在手里的冰淇淋一样,从干到化,从化再变干,湿答答地巴在她的皮肤之上。
“我不知道是我奶奶还是郭庄的爷爷托你来说服我的,我也不知道你究竟是欠了他们的钱还是欠了他们的情,可你这般无理的唐突冒犯我,很是欠我的打!”她再一次目无一切地撇开了头,这让我想起了读书的时候,学校里那些因面容姣好而成天趾高气昂的女人们。
“那都是我的事!问题是现在大家没有谁在关心我的事,而都在关心你的事。如果你觉得你和我一起解决你向我说明的一切问题比你去和他们大吵大闹要容易解决问题的话——我想你不是傻子。至于我,我确实很想当这里的乡长,虽不至于清闲脱俗,但能有份养活自己的工作,在这里也算是幸事了。基于这种情况,你应该是看得见我的诚意的吧!”
末了,她同我一同在塘边沉默了下来:她在默默地挣扎着;而我在默默地等待她摆脱挣扎。我们比空气中的风、地上的树、塘里的水还要耐得住性子,在风起云涌之间漠然无语。我几次斜睨着咬紧嘴唇的她,而我的几次斜睨之下,她都一直咬紧着嘴唇,从她嘴里得出的答案,似乎越来越不容易。
我直立起了身子,舒展起了已经近乎麻木的身体。
“都是我父亲的原因!”她在我的身后长吁一声,似乎整个人也解脱了下来。我回头不可思议地望了她一眼,便又重新坐到了她的身边。
“所有的问题几乎都可以归到我父亲身上!听说你来到这里的时间不长,想必你还没有听说过我父亲的事儿吧!这就和做算术题一样,在已知条件不全的情况下,你是无法看清问题,拟出答案的。我的父母和这里的大多数父母一样,他们都被人称作‘父母’,除此以外,他们几乎没有任何差别。他们都像是不负责任的下完蛋的鸡一样,从没想过孵蛋的事儿,生下了我以后便远走他乡。我对自己以前的记忆一直很模糊,甚至没有我那英年早逝的爷爷的半点印象,我的奶奶和我便成了没有孩子的母亲和没有了父母的孩子。我从十三岁起到县里上初中,第一次意识到与亲人相隔两地的时日不远了,待到我中学毕了业,便不得不做出艰难的决定:是选择连身体都还没发育好的时候便依从长辈的意思和郭庄成婚,还是去往父母的城市和他们一起打工。我想即便在和郭庄成婚过后也不免要走上父母的路,便执意直接走上了他们的路。我知道,我那样做是很自私,但我的自私实在和不想与郭庄在一起无关,我已经和他在一起很久了,待下去,无非是和他在一起更久而已。但我必须自私得孤注一掷,我本来就是个很普通的人,我没有成为村子十几年才出现一个的考上市里最好高中的孩子,我只是个普通人,是个天生骨子里就刻着自私的人,这样想来,自私的我便说服了我的自私。
“所以我决定投靠到父亲的工作地方去。关于我对父亲的认识,从来都只是靠听而非看的。十几年来,她和母亲一年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回来几天,我还没有记清他们的模样,他们的模样便从我的眼前消失了,等到我快要忘记他们的模样了,他们再才重新出现在我的跟前。我听村里的人说,他们从和父亲一同打工的建筑队里的工友那里打听到,父亲在外面和从小在村里是一样的德行:那二十几个和他一起做了十几年事的建筑工人都说,他们一年里,难得和父亲说上一百句话,数学一向不太好的我也意识到,这是一个不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分之一的数字。但当人们无法了解一个人沉默的一面的时候,他们便没有机会去了解那个沉默的人的所有方面了。我在毕业后的第二个星期便来到了父亲工作的S城市。父亲毅然决然地拒绝了建筑队工人提出的让我继承母亲建筑队火头军衣钵的提议,隔日便引着我绕着S城找起了工作。
“我记得那是在三伏天,我和父亲一天内一共喝了六瓶矿泉水:他喝了两瓶,我喝了四瓶。夜幕降临后,他带我来到了一间菜馆,他一边点菜,我一边向身边的服务员询问他们这里是否还招人,末了,还不忘望着店里有自动制冷装置的饮水机问上一句:‘你们店里的服务员喝那里面的水都不要钱吗?’
“‘好了!就这些,你去下单吧!’父亲打发走了服务员,身体从桌子的对面倾到了我的面前,用低分贝的咆哮声冲我吼道:‘你给我听着,那都是身不由己的工作!而你现在还没有到走投无路的地步!’
“我就那样在父亲的身后白天跟着他走了好几天。到了夜晚,便和他和母亲睡在工地上搭的帐篷里。他陪我和母亲入睡,又在我们入睡过后独自钻到各个工友的帐篷里,叽叽喳喳地向人求起了我工作的事儿。这是大家都不曾谋面过的他的一面,大家都说,他在那几晚讲的话,比他这半辈子讲的话还要多。最后是在他一个工友的表哥的儿子的那里,他替我求来了一份工作。我便在而后的一年多里,在那位老板的毛线店里卖起了毛线。彼时的毛线生意方兴未艾,但正如这个时代的建筑业一直如火如荼一样,它们的兴起却丝毫没有改变我们的生活,我们依旧按月领着自己的工资,养活着自己。我想这就是这个时代最显著的特征了:它的经济正在飞速增长,我们谋生的技艺也在跟着日益精湛。可这个时代与个人之间的差异却一天比一天明显,一天一天,一天一天!
“其实,其实我根本就不敢去想,就是这样的父亲竟会有那样的一面。他曾不止一次地对我和母亲说:‘我一直都一无所有。所以我觉得我这种人适合赌博!既然什么都没有,我也不怕输!’所以我到现在还在想,当时一无所有的他,肯定连做梦也没有想到,在赌博的世界里,连亲情,也是可以作为赌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