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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作品名称:26+11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7-01-17 19:37:23      字数:4340

  “那是我在毛线店的第二年冬天,父亲和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同时出现在了我工作的店门口。他固执地不肯同我进店详谈,只是一个劲儿地强调他不会耽误我的工作的。
  “‘给我一万!’他开口向我要道。
  “‘你说什么?一万块?’这是他第一次向我开口要钱;这是他第一次向我要这么多钱。
  “‘爸,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个月的工资才550块,两百打给了奶奶,两百放在了妈妈那里。你要用钱的话,去妈妈那儿……’
  “‘你妈那里的钱我都输完了!’
  “‘爸,你真的去赌博了?’
  “‘你听我说!赌博不是你们想的那回事!赌博也是会赢的!我得拼一把!快二十年了!都快二十年了啊!你老子我当初来这儿做建筑到现在已经快二十年了!我可能要为别人做一辈子的楼房了,我更可能一辈子都得不到自己的楼房了!接近二十年的时间,你算一下,有多少天,多少分,又有多少秒,你老子我痛苦地活了多少个分分秒秒啊!就在上个月,我拿着你妈那儿存的钱去赌场赢了足可以在这个大城市里买一间两居室的钱!可我还得把你奶奶从老家接过来,这就得凑个三居室,我便继续赌了下去,一不留神就把那些钱都给……你给我一万!再给我一万!我会很小心,很谨慎地去赢一个三居室回来的!这是你老子我一辈子的梦想啊!我不能再让你妈跟着我睡工地了!我要让你和你奶奶都和我们住在一起!我要一个家……’我当时已经将近十八岁的年纪,父亲却像个小孩一样在我跟前哭哭啼啼了起来,而我在他面前,便只能手足无措着:我感觉自己已经头脑发热,浑身无力,犯了发烧头热之疾。我急需一杯温水和一粒感冒药。可我又属于那种天生嗓子眼细的人,一杯温水下肚,苦药却还咽在喉咙管里,一声咳嗽,吐出了暂满了口水的苦药:
  “‘可是我没钱。’
  “‘没钱那你去借啊!’他急得摆开手臂,蹬着双腿,颤抖着身子。可他的动作却是那般的缓慢、僵硬、无力。我在那一刻竟看出了他不为人知的衰老。为人父母的他们的衰老,最会给他们的儿孙这样的两种感受:我们会为他们被岁月飞快冲去的生命而无助痛惜;而在一大把年纪的他们面前,脆弱、敏感、茫然的我们却会多了一份依靠和安全感。
  “我便可以如是平静地沉默着。他竟也在平静的我的面前渐渐擦去了快要干在他那干枯老脸上的眼泪,强作镇定。
  “‘还是我去借吧!’他蹒跚着离去了。
  “几天后,他又在几个大汉的挟持下一瘸一拐地出现在了毛衣店门口。
  “‘老子跟你说!老子虽然没有让你几天内还清你那些欠款,但这都有几天的日子了,要是再看不到钱的话,就不是光打断你的腿这么简单的事儿了!你听清楚了吗!’他边说边向父亲伸出了腿去。
  “‘别!’我冲到了父亲身前。
  “‘你别啊!’另一个大汉伸手拽住了那个被拽得颠倒的同伙:
  “‘他要是不还钱,拿他女儿做本也行呀!’
  “‘什么叫也行!那才叫更好呢!’第三个同伙起哄到。
  “‘钱我会还的,我会还的!你们别碰我女儿!走开!走开!’父亲像条瘸了腿的疯狗,用他那苟延残喘的躯体发出最后几声嘶哑却又沉重的吼叫。
  “‘那就别还钱了吧!别还了……’他们朝我频频作着下流的动作戏谑了几分钟,终于在极寒之中走开了。
  “人类还有一个别称,叫做‘恶魔’。天使都在天上,地上的,统统都是恶魔!从我生下来到现在,这世上的人越来越多,所以我也越来越能够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越来越邪恶了。在这残忍得让人悲观的世界里,我扶持着父亲往毛衣店的方向走去。
  “‘不,不,不!咱们回去——回去——回工棚去!’他将整个身体都压在了我的身上,在我耳边气若游丝地催促着。我不置可否地扶着他转了头,一声不吭地挪着沉重的步伐。这是我长那么大以来第一次意识到,我一个人的身上,竟得活出两个人的分量!
  “那些放高利贷的,给了父亲七天的时间凑出钱来。而从回到工棚到现在,父亲已经把自己关在棚子里有整整五天了。从他封闭自我的第一天起,我买了一只乌龟,养在了寝室的脸盆里,每天给它喂饵和换水。我发现乌龟除了吃喝拉撒以外的全部事情,就是发呆和睡觉。它一直比我睡得要早,起得比我就更早了——如若不能比它睡得更早、起得更早的话,对于这一点没有人是不会不知道的。我看它睡着了,畏缩着四脚和龟头,全然看不出这究竟是一具尸体还是一只乌龟;待到它睡醒了睁开眼来,看到了自己眼前的处境丝毫不变于昨天的处境,依旧是一滩淹不死它的死水和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桎梏的时候,我不知道它知不知道,就连我这一个外人,也看出了它的孤独、绝望、它的沉默!
  “我就这么观察了乌龟四天的时间。四天过后,母亲没打一声招呼地离开了我们。父亲把自己关在工棚里的五天后,把我叫道了他的跟前:
  “‘你妈妈她走了!’他疲倦着双眼虚弱地说道。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在这种火烧眉毛的时候离我们而去。’我悻悻地回答道。
  “‘她从没说她要离开过的话。’
  “‘我就知道!妈她最后肯定不会弃我们而去的!’
  “‘问题是,她没有说过她要走,也闭口不提她要留下的话。于是我就替她作了抉择,给了她自由。萍儿,我让她在外面落好了脚就接你出去,你明天就跟着她走!’
  “‘那你呢!你怎么办呢!’
  “‘你放心,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我只是欠他们的钱,他们要不了我的命!这一切都让我来承担吧!都是我一个人的错!’
  “‘那不是你一个人的错,那是我们这一家人一直以来的希望。爸,能借钱的地方你都借了吗?’
  “‘借了好几千,还差好几万。’
  “他说了这话,我听了他说了这话过后。我们一同沉默了十分钟……或许比那要多几分钟,或者少几分钟。
  “‘爸!要,要不,要不……爸!要不我去卖吧!’
  “‘卖什么?’
  “‘肉。’
  “‘什么肉?猪肉?马肉?牛肉还是羊肉?’
  “‘我……我的肉!’
  “‘你放你妈的屁!’他惊坐而起,挥着身子抄起一巴掌把我伦在了地上:
  “‘老子跟你说!’他另一只手撑着床,那只打我脸的手一直指着我的头咆哮道:
  “‘你就算做猪做狗,做牛做马,也别跟老子去做鸡!’
  “‘男人嫖娼前都是这么说女人的;说完以后照样还是会去嫖娼的!’我捂着龟裂而流血不止的嘴唇暗暗想着这话。
  “‘你老子我卖了半辈子的力气!就算让老子我去卖血,也不能让你去卖,卖,卖……’他腾起那只撑在床上的手捂住了急促喘气的胸口,整个人毫无依傍地躺了下去:
  “‘老子跟你说!你要是敢去卖,老子就去死!’我出了工棚,他的这话也跟着我传了出来。
  “翌日,我捂着依旧血流不止的嘴巴找到了放高利贷的那群人,和他们达成了没有纸张却又没有丝毫退路的协议。从那时起,我的身体例假便从七天减到了三天。一个月后,我从三天的休息日里抽出一天空来,捂着血流不止的下体来到了他们那里,献上了两千块钱。呵!我从来没有发现自己的身体这么值钱。可能,人只要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就会比猪狗要值钱吧!可即便这样,我还是庆幸自己是一个人。猪是越肥的越值钱,可是我太瘦了;我的腿又比猪脚长太多了;如若我长成了猪的模样,以当时的行情,一个猪头最多卖到两块钱一斤而已。我似乎天生以来就注定要做人而非做猪,因为我比它值钱多了!”
  “两个月后,父亲慢慢开始学着用一根拐杖帮助他的瘸腿走路;而我开始学着用眼睛里黑的部分而非白的部分去看街上的声色犬马,并学着在红暗灯光下,满脸抹着土灰的同行面前强颜欢笑。我们平日里聊得最多的便是各自这几天以来的收入,以及遇见的脾气如何古怪、面貌如何丑陋、体味如何恶臭的客人。慢慢地,她们把话题转移到了我父亲的身上——直到转移到了此刻站在我们门前的我的父亲身上——我在一瞬间由被动地强颜欢笑,过渡到了主动地噗呲一笑——我着实被她们的玩笑话逗得乐不开支。但在而后更短的时间内,我的情绪在父亲的面前经历了彻底由喜而悲的转变。
  “父亲一手撑着墙,一手微举起手里的拐杖,在我们店前的窗户上沉重而缓慢地敲了几下,我带着戏谑闻声撇过了头去。
  “‘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原来你的钱都是这样来的!’我惊滞无语,只见那个在我现在这个年纪便生下了我的父亲,却以一副迟暮之年的沧桑出现于了我的面前,无能为力着。
  “我踩着高跟鞋急忙冲了出去。他却比我更快地反应了过来,一手拄着拐杖,一脚不停蹦跳地跑开了去。他就像一只小麻雀一样,我向他靠近一点,他便离我更远一点。于是我们两个人便一齐倾尽了彼此全部的力气去做着这样的一件事:我不断地想要靠近他;他却一刻不停地不让我靠近。我终于脱下了高跟鞋,忍着极寒与沙粒跑到了他的工棚前。我的天——便是从这时开始,彻底塌了下来!父亲像挂一块干瘪僵硬的腊肉一样,把自己挂在了工地的悬柱上。
  “我,我。我这些年来都尽量避免去谈关于他的死的话题。那天是母亲料理完了他的后事。我一如既往地在别人指指点点之下,继续以我的方式替父亲还债;而母亲则在她几个姐妹们的推推搡搡下异走客乡。我终于狠下心来,在我们旁边的湖里放生了我的那只乌龟。无论它以后选择以怎样的方式活下去——即便它选择去死。我也该给它那样的自由。乌龟从我的眼前消失了。就像死人从活人的眼前消失了,却在活人的脑海里重现了。我有几次都仿佛看见那只乌龟游了回来,它在替父亲对我说他没来得及说的话:萍儿,我不想拖累你。我之所以死,是为了让你活下去。这样一来,我既可以好死,你也可以好活。
  “呵!他总是喜欢一边对我做着罪恶滔天的事,一边对自己说着可以减少他罪恶感的话。当初他把我生下来,让我以一个女人的身份活在这世上,就已经够对不起我了;可他却一直觉得我受的罪还不够多,还要让我去遭无数个男人的蹂躏才肯罢休!这世上的男人啊!无非就是两种:一种是天真善良的,他们从未嫖过娼,就和郭庄一样;另一种便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了。在他们面前,我们把自己剁成一块块,切成一片片,磨成一点点地卖给他们,得到的却是他们的自私、欲望、暴戾……他们骑在我们的身上,把他们那带着烟味和韭菜味的舌头伸进我们的嘴里,用他们那拧了麻绳长满老茧的手掐住我们的脖子,挤压着我们的乳房,他们像无情又没有思想的机器人一样,在我们身上不断地重复着一样的动作。并带着诸如‘婊子’和‘贱种’一类的言语侮辱着我们的灵魂,用巴掌左右煽打着我们的脸侧,我们却还得一边大哭一边强装着高潮的模样讨着他们的欢心,祈求这一切快点结束……你知道吗?我早已把自己的身体卖光了!我如今嘴里吐出来的,身上流出来的都是那帮男人的口气与汗液,就连我脸上蜕下来的一层皮,都有着他们的新成代谢!即便我不断地往自己身上喷香水、向自己嘴里丢口香糖、在自己脸上涂着厚厚的一层脂粉,外人看我,一眼就能看出我是只鸡!只要有钱,他妈的谁都能日我,可我他妈的就活该给他们日吗?老天爷啊!我日你全家的!我究竟有哪里做得不对的,你要这样待我啊!”她仰面于天而长啸。我看见天空下起了瓢泼大雨,却都流到了她的脸上,淌在了她的颈脖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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