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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作品名称:26+11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7-01-16 21:10:42      字数:4538

  我现在拥有的,只有妻子和大肚子妻子腹中的胎儿了。而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便是阻止胎儿来到世界,而后再和妻子离婚。
  我却在此时此刻开始怀疑起自己是否可以做到这一切了:妻子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我的胆子却一天比一天小。我不敢成为一个杀人犯!我绝不能让世人看见我的罪孽!我回到了酒店,趴在酒店的窗户上放声地哀嚎了起来。人在像我这样无能为力的时候,想的最多的既不是坚持,也不是放弃,而是不断地用“我能行”来麻痹自己;事实上我当然不行,我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呀!我只能像个卷入了漩涡中的一叶扁舟似的,原地打转,不知所措。
  我感觉自己两脚下的两块浮木正在往两边快速地分离开去,我不得不在此刻马上做出抉择:抬起其中的一只脚来。
  但……我转而一想:人本身就是为死而生的,而他们就非得死在我手里不可吗?
  “任何一个活着的人,无不踏上了死亡的道路!”——这话从我的嘴里,到了我的耳朵里。我无法用一个复杂的数据或者一个笼统的概念来表现出这个世界上究竟有多少活着的人,它们的真实人数定会超乎我的想像,而令我更加意想不到的是,这世上活人的数字,竟远远不敌这世上的死人。这世上曾经活着的、正在活着的以及即将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都已经死去、正在死去或者迟早都会死去。我不知道死了以后会发生什么,但活着以后,就不得不死。
  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规规矩矩地死了,而剩下来的那百分之一的人,却总是拖着迟迟不肯乖乖地死去。我发现这世上竟有一种不被人类知晓的高级文明,它们一直在做着人类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令死人复活!而那百分之一不肯死去的人,正是在这种高级文明的庇护之下,复活了过来:我总是可以从老一辈的人嘴里听来他们几十年前的生活状况,而伴随着那种艰苦生活状况的标志,便是一些个让我既熟悉又从来不曾谋面的人物。这是一种让说的人五味杂陈,让听的人百感交集的情况——人们一面过着艰贫的生活,一面依靠着街头巷尾大喇叭里的精神支柱活下去。而谁都知道,仅靠那些精神支柱,必定连那艰贫的生活也过不上了;当我翻开唐诗宋词、走近文艺复兴的历史作品长廊的时候,那一个个还沾着土腥味的骷髅便从那些艺术作品中张牙舞爪地爬了出来。即便那只是百分之一的人,却依旧是一个超乎我想像之外的庞大群体,它们成群结队地集结着向我走来,但即便这样,我还是丝毫不能看清它们的样子,只等到走近得它们只有三两步的时候,才隐约看见了刻在它们骨头上的密密麻麻的名字;有些人就活得更长了!它们活在了两千多年后的人的心里,它们的思想也随即刻在了他们的脑子里。而后呢?它们活了两千多年后呢?它们再怎么办呢?如果不出什么意外,它们还可以再活两千多年,甚至再活两千多年……但然后呢?再活两千多年,又活两千多年,继续活两千多年……可复活并非等于永生,那百分之一的人得知道,它们和那些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一样,这世上所有的人,一旦他们从别人的记忆之中消失,他们便还是不得不乖乖地死去。
  我嗜血的念头竟又慢慢地放了下来。我发现有麻烦的时候,人就会解决麻烦,没有麻烦的时候,人就自己制造麻烦然后解决,说到底,人的麻烦都是自己造成的——人就是这么麻烦!而无论人做出了多么奇怪的事情也都不奇怪,因为人本身就奇怪得很!想通了这些,我便渐渐对活人的事情,失去了兴致……
  而那个穿着蓝大褂的中年男子——我又不得不扶着窗户抬起了一只脚,踮起了另一只脚的脚尖,在三鲜煲的摊前,我看见了那个久未谋面的男人。他从方才我走进去又走出来的屋子里走了出来,微笑着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示意他回屋休息,然后又望向了他的妻子,于是他们便在三鲜煲摊前的忙碌中,笑得更开心了。我也跟着他们一起笑了起来:这世间的事情,既没有和我想的不谋而合,也不至于颠覆我的想像,只是和我想的多多少少有些出入。现在就是令我最振奋不已的时刻了:我总算明白这事情的出入部分究竟是哪一部分了!
  我回身躺在了酒店客房的大床上,双眼炯炯有神地睁着,也不知是离得太远听不见了,还是那个戴着眼睛满脸痘印的男子,根本就不曾鼾声如雷,总之我现在在这里,便听不到他安然入睡的消息!我们现在的生活着实已经称得上是幸福的了!可有梦想的人,反而更容易失眠啊!
  能吃饭的时候,谁也不愿意去吃药;而不得不吃药的时候,便没人再有胃口去吃饭了。我就是这样的人:在死亡面前,生无可恋。让别人死很难,让自己死却很容易。我想,所谓的死,便是不活在现在,也无法活在未来,而是一直活在自己的回忆里——有些人认可这种死法,有些人却不认可。我属于前一种“有些人”,而不属于后一种。这两种人看起来像是一种人,却又是截然不同的一种人。
  我试图闭上眼睛,让如同死亡一般的死寂吞噬着我的身体……
  “别伤害他们,他们都是傻子!”——这满是悱怨的声音,仿佛一个活生生的人,在我耳边摇摇晃晃……
  我七岁的时候,读小学一年级。在我七岁以前,这个世界发生过无数次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可唯独是从我七岁那年起,我的记忆才开始变得真正深刻起来。那时我们班转来一个插班生,所谓的插班生,就是在以前的班上待不下去了的学生,当然,他和他的父母都没有意识到,我们这里,亦不是他们待得下去的地方。
  那个插班生来我们班的第一天起,他那只和他正常的右手截然不同的左手,便成了给我们留下的第一印象:犹如一挂挂在门前的干辣椒一样,他的左手干瘪、无力又极其僵硬,与那只正常的生动、鲜活的右手稍一比较便不难发现,那是一只残疾的左手!
  于是插班第一天的体育课上,全班手拉手转圈圈的游戏中,便唯独少了一只肯上前一步牵那只残疾左手的手,这短短的一天内,我们的手便和我们的脚一样,与他拉开了莫大的距离。
  约莫半个月后,我们这一双双隔岸观火的脚丫子,又在一瞬之间,齐刷刷地向他走近了。这多亏了他这半月以来的功课与考试,我们从他的作业本和试卷上,慢慢发现他的脑子竟和他的左手一样不好使。于是我们一个个的便都像流水线上的工人一样,我们每天都做着同样的事情,又都做着和别人完全不同的事情:变着花样地欺负那个傻子。我发现人天生骨子里便邪恶到了极致。有些人多年来保持不变那个样子,这世上便有了大奸大恶之人;还有一些人通过自己的修炼,慢慢把自己变成了善良的好心人。而更多的人,则是和我一样,慢慢经历着几乎微乎其微的改变,明明自己内心歹毒如蛇蝎,却又满心负罪地时不时忏悔起自己以前的种种孽障起来。
  那天我们班上的一个女生说,她把放在嘴里沾满了口水的瓜子仁又放在地上裹上了一层厚重的灰尘,那瓜子仁后来被她放到了那个傻子的课桌脚下,最后在她的注视下,又被傻子放进了自己的嘴里……这话分明一瞬间便在我们班上掀起了轩然大波,我们前后呼应着皆然不肯相信,炸开了锅一般要求她故境重现,这又分明是正中了她的意思,便领着我们这几个刺儿头开了瓜子仁放在了那傻子的课桌跟前。
  “吃吧!”她颐指气使地嚷嚷着。
  那傻子已全没了人样,像一只要被临行处死的兔子一样战战兢兢地一动不动,只是不时地用泪泉欲涌的双眼,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我们。
  “走吧!看来他不会吃了!”正在我们不解于她的不一言行的时候,她把我们拉回到了门外的角落里,用着和方才的那声朝天巨吼有着天壤之别的嘘声,几乎是伏在了地面上和我们解释道:“我们这么多人在他跟前,他不会吃的……”
  说时迟那时快,见我们一行人前脚刚一出门,那喜形于色的傻子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捡起了那粒瓜子仁,塞进了嘴里。而我们自然以比他更快的速度,从背阴处蹿到了他的跟前,几个人拉着手在他面前龇牙咧嘴地转着圈……在别人的不幸面前,我们血脉喷张,欲罢不能。其实人性就是这样的,表现出来的一切善举,都是在为那蠢蠢欲动的真实的恶念作忏悔。我们都像是在端着碗筷等着屠夫杀猪一样,亢奋不已又虎视眈眈地看着那只哀嚎着的肥猪。当然,那傻子比之于那头肥猪,不幸乃有过之;而我们的亢奋之感,看我们这上蹿下跳的样子就自然晓得,比那些呆若木鸡端着碗筷的闲人而无不及。
  直到事态进展到了当天下午放学,终于有人提出了我们酝酿已久的计划:跟踪那个傻子,到他家里去!我们那个时候真的是太小了,什么也不知道!看着那傻子耷拉着左手,与常人大不相同的走路背影就觉得亢奋!以为这世上与自己不同的人,就是异类!
  我记得那傻子是边走边啜泣着恳求我们放过他的!他那天站在秋风落叶下,冲着背后的我们哀嚎不止的样子,至今也无法从我的脑海之中淡却!而我们当然是故作离开的样子,然后便接着数目以对地捂着嘴大笑了起来,而后又还是偷偷地跟了上去。我原本以为这世上的哭和笑就如跷跷板一样是此消彼长的,想来我毕竟还是个孩子,竟不太明白哭和笑其实是一个天平,相辅相成,齐头并进:人家哭得愈大声,你便笑得愈大声;等你哭声大的时候便也同样听得到那么大的笑声了!
  等到傻子重新发现我们跟踪脚步的时候,我们已经足足跟了他近半个小时了,他便索性一屁股坐在了铺满了枯枝败叶的马路上,满地打滚地抽搐狂嚎了起来……
  “他是个傻子,本来就够可怜了!你们就不要再欺负他了!”路边的一位大妈忍不住从二楼的家里冲了下来,一手端碗,另一只持着筷子的手刚正不阿地指向了我们。
  “啊!”我的泪腺和汗腺同时发功,惶恐之下,我摸着汗泪俱下的脸颊坐立难安。这些年,这些年我一直在想,这些年过来,要是那傻子的父母、妻子抑或是子女知道了他们的孩子、丈夫、父亲曾遭遇过那般痛心疾首的待遇,该是何等的心酸呀!那可是无论内心何等强大、性格何等开朗、心态何等积极的人都无法排遣的痛楚啊!
  不行!我不死心,我不信自己不能完全地死去!我站起身来,关上了窗户,又一遍确认了房门也是反锁的状态,便更为踏实地重新躺了下来……
  这世上有很多傻子。我这半生中,就遇见过不少!等我读到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选择了转校。那个左手残疾的傻子早已在我之前便转校了,我当然没有再和他在一个学校,可新的学校里面,却又有一个和那个傻子一样的——傻子。但这个与那个毕竟又不一样,他们的脑袋虽然都不好使,那个是拖着手,这个却是歪着头,这个歪头傻子还有另外一个供人取乐的笑料:他没妈!于是乎,每每我们偶有不快的时候,便使戳那歪头的痛楚,唤他一声——没妈的歪头!
  因了这样的原因,比我高了足足一个头的歪头,隔三差五地便来踢我家楼下的大门,所幸我住在三楼,歪头的辱骂声听起来不足为惧,倒是父亲同时坐地而起的责骂声此起彼伏着。
  事情闹了两个多月,终于到了头。
  歪头终于还是提着菜刀在我家楼下骂遍了十八代的祖宗。父亲起身下楼去,我便远远跟在他的后头,最后躲在了门后,听他们过起招来。我突然发现歪头并不是傻子!他竟然在我父亲面前,有条不紊地数落起了我的一条条罪状,然后又以极其缜密的逻辑思维,向父亲解释我继续这般下去可能导致的后果,在父亲连连弯腰地道歉过后,他竟也一反常态地像个大人一样,对父亲抱歉起了自己方才的鲁莽与辱骂,收起了还沾着白菜叶子的菜刀回家做饭去了。
  这个世界上,有一些傻子,他们之所以是傻子,似乎是从我们叫他傻子,而他并未搭理我们的那一刻起,他们被更多的人,当成了傻子。
  “无论别人是真傻还是假傻,那都不足以成为你侮辱他的理由!”我跪在地上,只记住了父亲的这一句话!或许无知也算是件好事吧!无知的人,未知的事便多,这样的人,活得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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