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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作品名称:26+11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7-01-16 21:45:32      字数:4353

  等我读到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们班上竟戏剧性地又转来了另外一个傻子——这是我人生中遇见的第三个傻子。这听起来像是在写小说:剧情尽按了人的意愿有规律地发展着。而生活,有时候确实也会这样。
  比起歪头,这个新来的傻子和他有着一般大的块头,脾气却要好得多了。我曾带着他来到学校旁边歪头的家门口,指着提着菜刀切菜做饭的歪头说:“他个头很大,完全有了养活自己的能力了,既然也读不进书,便索性没花那冤枉的时间去读了!”
  是的,我已经同这新的傻子建立起了足以让旁人诧异的深厚友谊了。我努力地和与自己不同的人相处,倘不,那我不就和傻子成了一样的人吗?我还没傻到那种程度,我知道,与他共善,着实可以避免不少的麻烦,至少在他面前的时候,我不再会有短暂的恐惧,而他不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也会少很多的愧疚。
  这第三个傻子是真傻!傻到从近乎一无所知的他的身上,除了他的傻,和他那无论何时何地悬挂在嘴唇上方的清浓鼻涕以外,我对他的了解,一无所知。我曾问过他,是怎样的可能让他和同龄羸弱不堪的我之间,产生了如此悬殊的体积差异。
  “吃零食啊!我就是一直吃零食,一直吃,一直吃……就长得这么大个儿了!”我真是一点儿都听不懂啊!这回答也实在太傻了吧!光靠吃零食,人怎么可能长成这样?
  我可以确定,清鼻涕傻子是真傻,就像我可以确定我的那些同学,也同样把我当成了傻子一样!他们也认为我真的太傻!怎么傻到和一个傻到会把我当成朋友的傻子做朋友!他们一方面看出了狡黠的我的趋炎附势,同时也证明了那傻子的愚蠢程度!
  在那一年,我极其艰难地度过了我人生中极为煎熬的岁月。
  我开始变得与大家不同了:站在傻子的身边,就意味着站在大家的对立面。我试图逃避着一切熟人向我投来的鄙夷之目光,他们都是有着火眼金睛的孙猴子,在他们面前,我一下子就原形毕露了!甚至在家里,我也极少露面。记得那时我就爱躲在家里阳台的角落里,昼伏夜出,直到夜幕降临,父亲和母亲才能在浑黄的灯光下,隐约瞅见焦急憔悴的我。有一次我甚至在角落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直到蚊虫的叮咬和母亲的吆喝声,同时出现在了我耳朵的皮肤之上,我才抡起右手狠狠地拍在脸上,倏然从麻木之中惊醒过来。老实说,一个人躲在那种蚊虫四起的位置很痛苦,我自然和大家一样,是不喜欢痛苦的,却不与大家一样爱凑热闹,我享受睁着眼睛,挥打着双手驱赶蚊虫熬到天亮的那种孤独,那种让人疲惫得只想要一张干净的大床的孤独!
  翌日,我死活也还是没有说出自己身上几十个“红包”的来历。
  待到我再次跻身阳台角落的时候,竟隐约地听见了父亲和母亲在我身后,讨论起了是否该带我去看一看心理医生。
  我望着眼前的许多红瓦片旧房子,它们似乎有三十多年甚至更长时间的历史,一只白色和一只灰白相间的野猫,在屋顶的瓦片上肆意追逐着。我再把目光眺及更远的地方,景色在须臾之间便变得模糊起来了。我慢慢意识到,这三个闯进我生活大门的傻子,已经完全改变了我对自己生活的看法,我看着自己生活的房子里面,此刻竟然站着三个活生生的傻子!我立马转过了身去!我该与他们站在对立面上才是!至少我的灵魂是得要抗拒他们的啊!
  我拾起了从学校背回家再被我背到阳台上的双肩背包,带着笑脸回屋去了。
  一年之后,我从原来的私立学校,转学而至后来的公立学校,在那里度过了我余下的小学生涯。那里的学校里没有一个傻子,相形见绌之下,倒是有人把我看作了傻子。
  入学考试的第二天,我撅嘴而背那位一手持着我43分的数学试卷,另一只手持着我62分语文试卷,被人称作“校花老师”的三十岁女人。那并非是我真实的成绩啊!是两个月无拘无束的暑假过后,我脑袋里仅残留下来的一点“学渣”呀!那女人颐指气使地对着我的背嗤之以鼻,又大摇大摆地提着水杯到办公室去打水,母亲便跟着她到了办公室,一路卑躬屈膝着。
  “这成绩只能留一级了!”
  “不行啊!老师,我这儿子以前在他们学校可是班长啊!成绩可好了!不能留级,不能啊!”母亲又跟着那尖酸刻薄的女人来到了班门口的临时招生处。
  “呼……”她轻轻地吹了一口水杯上热腾腾的蒸汽——在烈日炎炎的九月!
  “您看成吗?就暂时把他收下试试,如果我养的真不是一个争气的孩子,我也认了!”那女人瞥过脸朝母亲狠狠地翻了一个白眼,歪着嘴巴狡黠地暗喜了一回,再才拖泥带水地把我的名字写到了登记本上。
  我几乎是和母亲在同一瞬间,欢呼地离地十余公分地跳了起来:母亲是为了配合自己的情绪,而我则是为了配合她们的情绪,作出了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居功自若。
  即便数月以后,那女人曾当着全班的面,表扬我和另外一个女生,是我们这一批十八个外来务工人员子女中最优秀的两个,我却还是留了一个没有问过她的问题给她:既然当初她提笔一挥便能一挥而就的事情,为何非要绕一个那么大的圈子,把我和母亲累得身心俱疲了才肯罢休!而后的一年,发生在那女人身上的一件事情,彻底让我的悲愤,找到了一丝慰藉:在我上五年级的时候,那女人同时辞去了我们班班主任和语文老师的职务,原因是回家养她那上厕所时滑倒在地而摔断了的脊背。
  我在班会时装作和满声啜泣着的同学们一样的悲伤,眼巴巴地目送她离开!我在心中大喜、大笑、大声咆哮:去死吧你!你这活不过三十五岁的女人!好好享受你那剩余几年生命中日日夜夜的折磨吧……
  “你先回去吧中秋!我胆结石疼得厉害,你一个人先回去,我一个人也会回去的……”母亲在回程的路上突然蹲在我面前捂住了肚子,埋着脸面艰难地吐出了这两句话。
  我不敢作声!我甚至连上前询问的勇气也没了!我前两年便立志长大后要做个医生,一个专治胆结石的医生,一个专治母亲胆结石的医生!我如今却只能满脑子想着那两张红迹斑斑的试卷,第一次对自己往日的志向,有了怀疑与畏惧。
  我战战兢兢地从母亲的身边快速走过,抬起双臂堵截着从光滑的新书上滴下来的泪水。
  我回来了,取来了洗衣板和作业本,在两者之间来回踱着步。待到我三遍来回于它们之间过后才意识到,不足千米的路,母亲已经走了近半个小时!
  我从洗衣板上抬起膝盖站起身来,放下了手中奋笔疾书的作业本,踮起脚尖在阳台上张望开去……
  “敏子啊!你别打他了!他是你的儿啊!”我被身后母亲冷不防的一句吆喝声,惊怵得仿佛静电上身,转过身去,看着那个我所熟悉的阳台角落里的母亲,再低下头去,同她一起朝一楼望去:破蔽残缺的楼底下,那间最为廉价,不足十平米,仅有一个电灯泡的房前,一个看似母亲的女人,发疯似的打起了一个看似儿子的,挨着皮鞭疯了一般狂吠不止的男孩。
  我伸直了脑袋,竟开始端详起了如地鼠般,一个个从家里端着碗钻出门来的邻居,装作很严肃地瞥过脸去相互痞笑着。
  这一大一小的人儿啊!这一个打人,一个被人打的人儿啊!在小的时候,我们都很害怕大人打我们,但等到我们长成大人了,无论孩子们害不害怕,有时候,我们都不得不打他们!这,又似乎算是一个轮回!
  “妈,我听说他们一家都是傻子,对吗?”我手指着楼下的那对母子,暗自庆幸着自己把话题彻底转移到了别人身上。
  “别听别人胡说!他们不是傻子!”母亲一手捂着肚子转过身来斥责了我一通,便默默地一人回屋去了。
  我脖子一伸,眉头一紧,不可置信。我怀疑是不是我的耳朵出了毛病,净听到假的东西:这方圆十几里的人家,无一不知道这家傻子的事儿呀;紧接着,我又开始怀疑是不是世人的脑子出了毛病,净爱说假话。
  “你进来!”母亲扶正了洗衣板,在我的书桌前端来了一方小板凳。
  我坐了下来。
  “人家再傻,但做人最起码的礼义廉耻还是知道的!你知道他们一家当初是被谁撮合到了一起的吗?是你爸!你爸和敏子是远房亲戚,当年就是你爸撮合敏子和熊成青,他们才到了一起,生了那个熊零。我要是熊成青,被人蒙在鼓里娶了一个神经不正常的老婆,娶了一个神经同样不正常的儿子,那每逢下雨天,我都得提着菜刀骂天呢!可你看人家成青做得倒是好,不骂不怨地过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不一样还是过来了!我跟你说,并不是所有的特别的人都是傻子。每个人都有不同于别人的地方,照你这样说,这世上的人不全成了傻子了啊?”我半知半就地听着母亲的话,按部就班地摇着脑袋写起了作业。
  往后,熊零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且让我在生活之时频频犯了难:一方面,血缘的关系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而另一方面,我又极不情愿地远离着他。这是让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挠破了脑袋也难以抉择的问题:离他太近了,我怕被人说自己和他一样,也是个傻子;离他太远了,我又怕失去了做人最起码的纯真与善良。
  彼时的我毕竟还是太小了些,大人们拼了命的告诉我:这是个充满真善美的世界。可比起从别人嘴里听来的世界,我更愿意去相信我自己眼里看见的世界。现在想来,我在十二岁以前对那个傻子做的事情,足够我忏悔一生的了。我原以为年年岁岁在自己祖宗坟前磕头是大有必要的,但即便现在想来给熊零鞠一躬,也是无可厚非的。现在的社会本身就像是一条乱咬人的疯狗:你抬起脚试图从它身边逃离开,它便张开血盆大口咬断了你的双腿;你伸出手来抵抗了,它又咬掉了你的双手;你恨极了地朝它瞪了一眼,它就把你咬得面目全非;即便你用自己的身体苦苦挣扎也无济于事,还不是落到个体无完肤的下场!于是我便很不想去好好做人了,至少不愿意去做人事。
  我曾无数次地在许多人面前忏悔过我对于熊零的罪过。千人一面,我每看见一个人,自然便有了想在他面前面壁思过的冲动。
  彼时的盐水冰棒已经涨到了一根五角钱了,可敏子从成青那里拿到的全家一天的生活费,还是五元钱。我一直更愿意相信成青如大家所说的,是个正常人,我也知道那些年来他在努力把家里的两个傻子变成正常人,可时间证明,他自己似乎早已被他们两个给折腾得神经不正常了。可即便是这样,敏子每天也还会从牙缝里挤出五角钱来给熊零买根冰棒,可即便这样,别人身上的痛苦依旧没有唤醒我们的恻隐之心,熊零每天睁着眼睛巴拉地等着敏子买来的那根冰棒,而我们那条街的孩子每天就等着敏子离开熊零几步远的时机,一拥而上一脚踹下他手中紧紧捏住着的冰棍,看着他像只乌龟似的四脚朝天在地打滚,我们一哄而笑,待到他提着菜刀就地俯拾起了砖头,我们这才一哄而散,边跑边沿街叫嚣着——“欺负苕洛!一起欺负苕洛……”
  可能那时的夏天有许多,我的心便时常不会如现在一般凉了半截!其实在我很小的时候,老人们就总是教育孩子: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但当人发现恶并不有恶报的时候,便不大会去做好事了!我从小便和许多孩子一样,从书本里学到了很多做人的道理,可读书的时候,似乎并没有“学以致用”的课程。我现在之所以能够如此直言不讳地道出人性的阴暗面,并非只是因为我对此有过丰富的经验,也并非只是因为我在此过程中眉头也不曾皱过一下。我只是想让那些和我一样不知道什么是善的人知道什么是恶,以及什么不是善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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