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作品名称:26+11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7-01-13 22:26:03 字数:4652
此刻我生命中的时间以五年为一个刻度:那是十年前的五年后,也就是五年前的一天——那一天的气息在此刻是何等的浓烈!
那时我还没遇见现在的妻子,自己一人孑然一身。五年前的我只做着一件事:就是一个人好好地活下去。为此我得努力上着班,倘若我有哪天上班是不努力的,第二天便得担着饿肚子的风险。那天我还是照往常一样上完夜班以后一觉睡到了下午一点,习惯性地下楼去食堂吃三鲜煲。
那天那家的三鲜煲店里并不见那个身着一身蓝大褂的父亲,也不见寒暑假过来打下手的戴着眼睛满脸青春痘印的儿子,只有那个四十出头的母亲一人打理着店面。
我揉着稀松的睡眼走到了店门口。
“小伙子,你最近又消瘦了不少啊!”
“啊?啊!是,是,是的!”我被她突如其来的问候问得手足无措,只是朝她张大嘴巴努力地笑了起来。她也不再说话,只是心照不宣地同我一样过分夸张地笑了笑。然后我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一声不吭地往我的三鲜煲里使劲地夹了一大团瘦肉、一大团猪肝和三个鹌鹑蛋。
这是那个阿姨那四年来同我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我们认识的五年以来我们之间的唯一一次对话。在接下来的一年里,我一如既往地跟在一群工人身后排着队去吃她家的三鲜煲,只要她在我面前抬起了头,必然看见了我,也必会在众人面前偷偷摸摸地往我碗里添着三鲜,然后我们就还是那样夸张地朝对方努力地笑了笑,那样简单美好的时刻,一天似乎也就只有那么几秒了呀!现在我想来,我似乎算得上是这个世界上吃她的三鲜煲吃得最多的人了吧!对那碗三鲜煲的情感,自然也算得上是最为亲切的了。
而今那碗三鲜煲的气味竟前所未有的浓烈了起来!那家三鲜煲店面的一家三口曾在一瞬间从我的生命之中消失了,这件事让我不习惯了好几年!习惯这种东西呀!一旦染上了,便是不容易戒掉的!他就像是你一手养大的孩子一样:你以为是他离不开你,实际上是你离不开他才对啊!
我松开怀中的樱树,睁大了眼睛巡视周遭的环境,却只是一片死巷子。
我定睛仔细地瞧了瞧我身后这巷子倒数的第二户人家,香味似乎就是从这里飘出来的。我管不了那些礼仪和法律的限制了,不禁推开了这户人家的后门,静悄悄地来到了前门。
在月光的照耀下,我看见了他们:一个年龄很大的女人和一个戴着眼镜满脸痘印的年轻男子。他们的身影在三鲜煲摊子热气腾腾的氤氲下来回摆荡,前后摇曳……
“是你啊?”我怦地一声在她身后把她吓了一跳。
“啊?啊!原来是你啊!”她朝我回过了头,捋了捋耷拉在额头两侧的几捋白发,努力地朝我笑着。
我们两个从来也没有看过对方的身份证:我们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也不知道对方的身份。还是多亏了这十年的时间,多亏了这几千公里的异国他乡,让此刻我们之间的联系更为紧密了!
她迈着小碎步快速地进了屋子,推上了房门。
一门之隔:她儿子一人留在屋外打理生意,我们两人在她家中促膝长谈。
我似乎已经意识到了我们之间即将交流的话题了,她会问我:“小伙子,你怎么在这里啊?”
我会如实回答她:“我是来这里出差的。”
然后她会继续问道:“你这些年来都是做什么的?”
我会接着回答她:“我是物流公司的一名普通搬运工。”
“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啊?”这是她必定关心的问题。
“每当我看见别人一家团圆的时候,自己的孤独便会加倍。就像看见了你们这一家子一样,同样的一件事情,让你们快乐着,却使我痛苦着,所以我觉得世人的快乐都是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的。以前别人听了我的这番话,都会绞尽脑汁地引经据典,又是用佛家的智慧,又是用先哲的思想来说服、安慰我。可当我不再相信这个世界的时候,任何的真理在我的心里都不过是谎言而已,它们之所以能够让我无力反驳,只不过是因为它们都是些比较有说服力的谎言罢了!正如你所知道的,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我活得很不容易,却又没有自杀的勇气,你现在所看见的我,就是这么活着的。”我已经回答了她这么多的问题,她却依旧不知足。人在没有一样东西的时候,都想得到它,等得到以后,却又想要得到更多,现在的人呐!吃得越来越多,胃口也越来越大了:
“小伙子你可以试着结婚啊!结了婚有了家就好了!那,那你现在结了婚吗?”
“没……还没呢……还,还不曾结婚!”我吞吞吐吐地回答着,身体不免坐立难安,在地板上扭扭捏捏着。
“哦!那你得抓紧呀!你看吧!等你结了婚有了家之后,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她已经问了我许多问题,但她不仅只会问我问题,也同时是来解决我的疑惑的:
“小伙子,事实上我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我们一家三口并非是在一瞬间从那里消失的,事实上,是我的丈夫得了脑血管瘤先人一步离开了,然后便是我的儿子离开了那里,来到了日本读书,最后才是我,跟着我的儿子,来到了这里。想当初呀!我是背井离乡,而现在却已经把这里当作了自己的故乡。你别以为我在说胡话,这事儿你仔细想一想就知道不是我在胡诌了:我们都将离开这个世界,一步步地把它丢在自己的身后,丢在那个深不见底,被黑夜与尸体吞噬的历史里。所以当我们还活着的时候,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成为我们的故乡。”
她原本就有很有问题要问我,我原本也需要她帮我解决很多疑惑。我原本以为她会这么一五一十地回答我的问题,就像我也原本以为自己会在她面前这么掏心掏肺一样。可此时此刻,在这个寂静无声的屋子里,我们半晌下来,都只是沉默不语,如数年前一样,张大着嘴巴,努力地朝对方笑着。在这沉默的间隙里,她必然和我同时在这样想着:既然我们的余生不会与彼此生活在一起,那么我们这次的阔别重逢便只是巧合而非缘分。等到天一亮,他们母子俩便会收起摊位完成一天的营业,而在这以前,我便已不在这里,不知是到了甚么和他们待的不一样的地方了。我们既然无法在将来与彼此有所交集,那么也实在没有知道彼此过去的必要了!看来这件事情已经就是这样了!
“您知道这儿哪里可以看见很多樱花吗?”我趁机打破了沉默。
“啊!原来你是来看樱花的啊!”她放下了扭捏故作的笑容,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倘若现在是你一个人的话,那我劝你还是不要看樱花了。北海道的樱花确实很多,可樱花多的地方离咱们这儿却还有些距离。一来,我没有时间带你去;二来,你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找不到一个带你去那里的人。你又不知道怎么去,即便去了也不知道怎么回,既然怎么去和怎么回对你而言都是大问题,那你索性就不要去了!”
“是……是这样子的啊!”我尴尬地埋头苦笑着。
“那我就先告辞了!能在这里遇见你总归是幸运的!”我起身推开了门,那个满脸痘印的男子擦了擦满是雾气的眼镜,定睛看了看我,便自然地弓起身子向后退了几步,为我留出了一截过道。
我走得匆匆。因为这地方已经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见我那居住的酒店大厦,想必从那酒店大厦能够更加清楚地看见这里了罢!我望着一半灯光明亮一半讳莫深谙的大厦窗户,它就像是穿了一件满是破洞的破大褂,露出了雪白的肌肤一样,它愈是繁华,便愈是丑陋。
我望着那大厦,走了过去。
这个地方,没有一个同我说话的人,也没有一个人为我指路,我默默地计算了一下从我身边经过的每一个人,他们平均在我身边待了0.1秒,他们就连一秒钟,也不愿意停留!
人真的很奇怪:自己拥有的东西不想要,想要的东西却又得不到。人总是喜欢抛弃掉自己已经拥有的东西,腾出位置来招待自己想要的东西,到头来,便是好的坏的,一无所有。我把双手从大衣口袋里伸了出来,放进了凉飕飕的空气中,我试图紧握着手,可我又哪里甘愿我的手中,只有这凉飕飕的空气呢?
我向左走了几步,向年迈的老父亲伸出了左手……
“你跟老子滚!你离老子远点!怎么,老子生前那么孤独,要你来陪我你不来陪,你现在知道孤独的滋味了,就来找老子了?你滚!离老子远一点!”父亲连忙向更左侧慌忙地挪移着身子,伸出右手来朝我频频挥着巴掌。
我连忙向右撇过头去,那巴掌仿佛长了脚似的,全部都打在了我的脸上。
这是我这些年来第一次被父亲当面指责,要是在以前,我都是习惯于一边把通话中的手机放在一旁,一边若无其事地写着自己的小说的,直到父亲终于忍无可忍地怒吼一声:
“你个王八东西有没有在听老子讲话啊?”我这才象征性地揶揄几声,他便接着说:
“你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老子啊?我跟你说,你马上就没我这个老子了!老子得了脑血管瘤!活不长了!要死了!你说你这个狗东西一个人在外这么多年了,连一次家都不回,你是个什么意思?老子现在需要你的陪伴!需要你拿钱来续命!”他在电话那头声音慢慢打起了颤,渐渐啜泣了起来,我知道,他开始害怕死亡了!
“我现在不是在陪你吗?我的钱不是都给你了吗?”我隔着老远的手机,小声地嗫嚅着。把一沓去年的工资原封不动地装进了信封内。说到这信封,原本我是准备着和父亲通信用的,电话这东西用来通讯总是不好的,要是用写信的方式,我拒绝他几次,再揶揄他几次,他也便该到了去的时候了!说实在的,这些钱我存着都是为他修坟买棺材的!要是为他续命,这钱我一分也拿不出手!既然是绝症,那就是老天爷要你去死了!你再拖着不死,就是跟老天作对,是吃不到好果子的!而死又总归只是一个人的事,我去陪你干嘛?都是要死的人了,离死都已经那么近了,难道还看不穿死吗?
我不知道父亲在生前会不会理解我的这番话,反正母亲是全然不能理解的,去年她在父亲的坟头上,看着我花了二三十万为他修建的坟墓,她径直走来了我的身边,一手提起我的衣领,踮着脚尖用另一只手连续抽了我十几巴掌,我每次都试图躲避着她的巴掌,却尽不奏效。半分钟过后,我捂着肿得像个水蜜桃的脸颊说不出一句话,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同我断绝了母子关系。
我收回左手,停了下来。转头向右看去,我最好的朋友大雄正站在马路边一手揣在羽绒服荷包里,一手夹着点燃的香烟,两只鼻子冲我吐着气。
我赶紧朝他走了过去。
“停!你就站在那儿别动了!别再往我这边走了!我们之间已经不同于往日了!中秋!你要明白!你以前不管多么以自我为中心,做出多么过分夸张的事情,我都尊重你!你犯了错不要紧!你犯多少次错,我就点醒你多少次!你做任何事我都追随着你,因为我理解你!可现在不行了!我不能追随一个连他的父母都理解不了的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中秋,你的身体一半是你爸给的,一半是你妈给的,你从生下来的那一天起就注定是欠他们的!可你呢?你自己想想,你这些年来,不但没有还债,还变本加厉地在他们身上累下一笔又一笔的血债!你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榨干他们的灵魂!他们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他们把一切都给了你,你却还觉得不够;他们一辈子都在为你提心吊胆,你却让他们操了一辈子的心;他们给了你生,你却一步步地把他们逼上了死路……我知道,你的内心世界很强大,强大到了可以忍受孤独,可以一个人过一辈子!你有你自己的活法,所以,你就全然不顾你爸妈的死活了吗?”他伸直了那只夹着香烟的手,在我头上指指点点。
我努力地朝他走了过去。
他还在那里喋喋不休地数落我,却已是边骂边走,边走边骂……
渐渐的,他的声音同父亲的一样,完全听不见了,只有凉飕飕的风还在我的脸上肆意地刮着,正如同母亲的那十几记巴掌一样,来得格外猛烈!
我把往事放在心中,以为它会变得越来越好。但正如苹果、梨子和香蕉一样,时间长了,由于氧化的原因,我突然发现,以前的人和事,都在慢慢变坏……这其中似乎也逃不过我,我也试图将它们藏着掖着不见天日,可愈是这样便愈发觉得自己就是那个穿着开裆裤的三岁小孩,遮得住一切,唯独是遮不住丑。
我冷得赶紧把双手又放回了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