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李文田白养了一个儿子。别人的儿子都打工回来了，他还在家里看书呢。别人家的儿子都娶了两个老婆了，他还在给自己写情诗呢。别人家的儿子都买奶粉了，他还相信爱情呢。李文田没办法，管不了了。以前还能说两句，现在说不过了。你说一句是一个理，他说一句有十个理。别说让他挣钱了，还得给他花钱。“你写这个，还不如去集市上卖卫生纸。”李中间没有去卖卫生纸，丢不起那人。不出门就不见人，不见人就不丢人。
　　胡三偶尔往他家来，胡三还是怕他老婆。我看见过胡三一回，他老婆把他撵到院子，他跑猪圈里和猪吃饭。猪吃了他的饭，他也吃了猪的食。猪享了他的福，他受了猪的罪。胡三一和老婆生了气就来找李文田，一是找他这个人，一是图他这个地。这个人说话实在，掏心窝子；这地也好，村西头，北角上，偏僻，人少，闲话也少。这地风也大，风大了清爽，清爽了快乐。胡三一到这就神清气爽的，眼也明了耳也聪了胃也好了回家能多吃两个大馒头了。
　　胡三来这也和李中间谈谈。李中间也爱和他谈。别人都让李中间找活干，唯独胡三不说，就是闲谈。谈天说地，谈情说爱，谈《红楼梦》《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胡三说：“红楼梦就是黄书，是肮脏的肉体在红楼里碰撞，是一幅幅乱伦图，一个个奸淫至极。”胡三说：“西游记就是黑暗的社会，勾心斗角，唐僧吃肉沙僧喝血，猪八戒娶媳妇孙悟空杀死人。”胡三说：“三国演义就是胡诌，说大话，没逻辑，神仙妖魔鬼怪都来了。”胡三说：“水浒传更是胡扯，瞎扯蛋，打打杀杀，没一点真事。”李中间也接着说：“红楼梦是虚无缥缈，海市蜃楼，哪有这回事，贾雨村言，本来由一梦，休笑世人痴，丫头就都是淫欲，老了也不正经，当官的不为民做主，恩将仇报，出家的走入官场，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哪有真假，假作真时真亦假。”李中间说：“西游记是什么？就是阴谋，一个巨大的阴谋，哪里有妖怪，哪里有劫难，都是佛道两家安排好的，一个演戏，一个看戏，演戏的自得其乐，看戏的也时不时的插上一把。唐僧就一直蒙在鼓里，取经取的什么，哪一部经典不能教化世人，哪句话不能一字千金，大唐的文化都没有了，世俗都异化了，悲哀啊，舍本求末，崇媚洋外，算什么东西。”李中间说：“三国演义是谁的，罗贯中，通金木水火土，贯东西南北中的人，厉害了。厉害有什么用，还不是尊着刘皇叔，贬着曹丞相，一个仁义至尽，一个狡诈无比，好的红太阳，坏的一抹黑。杀人不眨眼的也不是铁石心肠，普度众生的也喝过几碗浑酒。”李中间说：“水浒传更是难堪，一时兴起揭了旗，上了山后悔了，后悔了就将就着过吧，有肉吃肉，没肉抢米，掳几个富人家，孝敬了朝廷。忠孝仁义，尽忠你不去做官来当土匪，尽孝你不在家来抛弃父母，仁义道德更沾不上边，假惺惺，讲仁就忧国忧民，讲义就顾兄弟。不能善始善终，完蛋了。”
　　两个人就是胡云，说什么都对，看什么都错。对的有对的道理，错的有错的方式。凡是胡三说对的李中间就说对，凡是李中间说错的胡三也跟着找毛病。要是李中间是女的，胡三准娶了李中间，要是胡三姓李，李中间准认他当爹。
　　李中间虽说不出门，想的事不少。他是个矛盾的人，既向往着古代的生活，又排斥古代的生活，既尊崇古代的文化，又批判古代的文化。生不逢时，什么叫生不逢时，李中间就叫生不逢时，李文田也叫生不逢时，胡三也叫生不逢时，哪有什么生不逢时，就是四个字凑一起的新词，唬人的。李中间说要是生在几百年前，吟诗作赋，一登科举，那就好了。李文田说要是早生五十年，箍桶的活能做到老，不用愁了。幸亏不是这样，要是李中间早生个几百年，李文田早生个五十年，那李中间比李文田还大，比李文田他爹的爹的爹都大，家谱要重修，祖上也变人了。
　　李文田祖上就是大官了，祖上是大官的人箍了一辈子的桶，生下个是大官的儿子。胡三要也早生个五十年一百年的，嘴上的功夫也派上了用场，说的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胡三也不用娶这个老婆，娶个贤惠的人，花前月下，相敬如宾。胡三也活的精彩，风流起来，纳个三妻四妾，逛遍“怡红院”“醉春楼”，衣带渐宽，一夜憔悴。李中间也是个清正廉洁明镜高悬的父母官，一心为民做主，不想着回家卖红薯。李大人可是正气浩然，不惧权贵，也有家室，娶的书香门第的文静女子，弹琴古筝，夫唱妇随。
　　李中间的小说写了很多次，他改了很的次，大概是这样的:两个人相爱但是没有在一起，各自有了自己的家庭，他们还爱着，他们约定，让自己各自的孩子继续相爱。结果男的和另一个女的生了个女孩，女的和另一个男的生了个男孩，最后两个孩子结了婚。两个孩子从小青梅竹马，一切都是安排好了的。
　　李中间把他的小说给我看，我翻到最后，最后几句写着，天上飞下一顶红盖头，一切都是大人安排好了的，也是上天安排好了的，安排好了的都是两厢情愿的，谁对谁错，没有人。我问李中间：“你什么时候娶媳妇？”“再等等。”“那你的小说什么时候出版？”“再等等。”我又拿起他的几首诗，李中间说：“余双仁，你知道徐小吗？”“我知道。”“他有钱了。”“怎么有钱了？”“他给化肥厂写了幅对联贴在大门口，让省里考察的领导看到了，领导说好。调到市里文化局工作去了，工资就不少，还能写字赚钱。”“能赚多少钱？”“我听说他写了一帆风顺四个字，人家送给他一把紫砂壶。”“就他那熊样，还用得着紫砂壶，喝水从来没用过杯子，壶盖铁盒葫芦皮抓起什么使什么。”“也不能这么说，毕竟是文化人了。”“就徐小还文化人，他就会写几个毛笔字，还是比着写的。”
　　李中间拿出个报纸：“这是徐小以前写的。”我看那报纸上，两个字，“菩萨”。我大笑起来：“徐小还真有意思，写菩萨，还没见人写过菩萨呢。”“就是，也不知道他咋想的，我让他写几个字，纸都给他准备好了，他在墙上撕下张报纸就写下了菩萨。”我又看那报纸，可不正是从墙上撕下来的，后面还有浆糊呢。李中间说：“他不光写字，还写歌。”“他写的什么歌？”“不清楚，听说他很早就写了，也不早。”李文田走进来，看着李中间，说：“徐小是碰到好人了。”李中间送我出门：“回家你别说徐小的不是。”“知道了，徐小是个文化人。”
　　徐小以前是个粗人，直到三十岁才做起来摇滚。他会唱啥歌，他会叫唤，一会儿学狗叫，一会儿学猫叫，猪哼哼鸡哒哒，猫喵喵鸟喳喳。徐小常在院子里喊，太阳出来星星下去呦，白天白夜里黑，走南闯北跑东跑西呦，花儿红柳儿青，谁家的孩子吃着奶呦，谁家的母狗抱着仔呦，谁家的砖头砸了锅呦。我家的孩子嚼着奶头呦，我家的小狗一大堆呦，我家的锅底一个漏呦。老大出门做买卖呦，老二在家数罗汉呦，老三机灵生了病，老四老五遇了难。做买卖的赔了钱，数罗汉的晕了头，生病睡懒觉，都是一群闲汉。徐小唱了一段还没唱完，接着又唱，皇帝披龙袍，乞丐打狗棍，公主罗刹裙，小伙子掀开看，看了没看够，搂了床上走，走着走着倒在地，一个一个压上身，压了一层又一层，一共压了十八层，叠起来罗汉。老二过来数，老三生了病。我家的孩子嚼奶头呦，我家的狗崽一窝窝。嚼奶头出了水呦，狗崽子打了架呦，出了水擦干净了嘴呦，打了架掐死了俩呦。徐小唱了一段又一段，唱的公鸡打鸣母鸡下了个蛋，他不唱了。天亮了，徐小摊在椅子上，呼呼的睡了。
　　我只去过李中间的家，没去过徐小的家。听说徐小的家里都是新鲜玩意。听说徐小他老婆还扎着皮腰带呢。我问李中间：“徐小的老婆真扎着皮腰带？”“那还有假，那回她蹲下我看见了。”“她怎么不扎宽布条？”“人家有钱。”“她不是有钱，是骚。”“啥骚不骚的，国外的都这样。”“国外的女人都扎腰带？”“是。”“你见过？”“见过。”“那国外的女人穿不穿衣服？”“穿。”“露不露光腚？”“不露。”“那还是不骚。”徐小的老婆就是个婊子，勾引男人，差点跟一个变戏法的跑了。人们都说让徐小离了。徐小说变戏法的有妖，掌柜的让他迷惑了。
　　徐小的老婆就是浪，一天到晚跟一群大男人打麻将。她跟老书记一帮人打麻将，老书记给她一盒避孕套，说是镇上统一发的，计划生育，放在这里没人用。徐小的老婆拿了回去，第二天又送了回来。老书记拿了麻将往她下面塞，她给含进了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