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李中间看过真的山，真的海。他说山很高，海很深。他说当他爬上山的时候，他比山还高，当他去海里游泳的时候，他看见了沙滩上漂亮的姑娘。这些姑娘一个个大眼睛，水灵灵的。他看这些姑娘看的顺眼，看过就忘了，不往心里去，心里是另一个人，吴妙轩。他在国外呆了三年，三年没见吴妙轩的面。回国后就回了家，更是见不着吴妙轩的面。吴妙轩结婚了，给李中间送去了请帖。李中间喝的酩酊大醉，被人抬着回了家。李文田看着他，他吐在地上。李文田锄了一锨土，倒在上面，接着喝他的小酒去了。
　　李中间几天精神恍惚，他看见了一个个女孩，从他初中的到高中的，一个是短发的，短发的他初中认识，碎花裙子。他还是想吴妙轩，吴妙轩他一直盛在心里，一直以为她会等他。谁想到，没戏了。李中间给谁去说，他谁也不能说，李文田不听，也听不清楚他想说啥。李中间说：“有的人忘不了，忘了也会想起来，指不定哪天就挂念着，羁绊着。”李中间晚上哭，半夜里哭，打开手电筒往本子上写，写了一个个故事，写了一行行诗，抹了一把把眼泪。
　　李中间在结婚的时候看了一眼吴妙轩，还是那个样子，也没有以前的样子了。以前吴妙轩还是黑头发，现在成黄的了，以前还是顺溜的，现在弯着圈了。眼睛也变了，以前是黑的，现在花花绿绿的了。嘴唇红的发黑，紫的发蓝。说话也不是那个样子了，以前说一句是一句，现在说了上句不知道下句。李中间看着这个女人，想起了以前的那个姑娘，这确实是一个人啊。这就是吴妙轩，这再也不会是吴妙轩了。李中间还是那个李中间。宴席是讲究，亲戚朋友也体面。李中间和同学坐一桌，也不知道谁说了一句：“吴妙轩上学时喜欢谁？”每个人都陷入了沉思，看看这个好姑娘有没有曾经喜欢自己的影子。李中间想起上学时，吴妙轩在他前面，他上课时还偷偷的看人家。喜欢人家不敢说，只是自己在意识里自导自演了一出又一出的好戏。他初中想着牵女孩子的手，到吴妙轩这儿就想到亲她的嘴了。慢慢的碰上去，紧紧的不分离。手搂着她的腰，她也搂着他的腰。两个人亲了三分钟五分钟一个小时，从上课到下课，从教室到操场，两个人一直贴在一起。李中间还想着给她一个特殊的礼物，让她感动的落泪。他只是想的美。他什么也不敢做。
　　吴妙轩生日那天，一群人围着吴妙轩，李中间只是看着，他知道生日快乐，也知道英语是“happybirthday”，他说不出口，他在心里说了无数遍，嘴巴就是张不开。吴妙轩回头看他，给了他块糖，说：“以后你给我再给我买。”陆毅然嘻皮着脸：“吴小姐，我给你买。”“滚。”孙怡冉看着李中间：“你可真要给她买。”李中间知道她的生日，是听孙怡冉说的，他提前一个多月就在想该给吴妙轩什么礼物。其实李中间是买了生日礼物的，一个音乐盒。拧紧发条就是致爱丽丝。买音乐盒之前还买了个彩色的灯，一直藏在宿舍的橱子里。他趁人睡觉的时候偷偷的拿出来看，他谁也没让知道，陆毅然都不知道。陆毅然晚上看小说，他就和陆毅然熬，以前他比陆毅然睡的早，现在谁也没他晚。陆毅然还纳闷：“你咋不睡觉了？”“做个题。”“题是做不完，睡了。”陆毅然闭眼就睡，睁眼就醒。等陆毅然睡了，李中间就偷偷的拿出灯，看上一阵子装进盒子里塞进橱子里钻进被窝里睡进美梦里。
　　李中间看了这灯好几个晚上，也想了吴妙轩好几个白天。这灯在一个晚上就碎了。掉在地上，李中间赶紧把碎玻璃扫进了垃圾桶。宿舍其他人都睡着觉。李中间没敢多想，不敢由灯想到人。他在回家的时候给李文田多要了钱，说是买本书，李文田给他钱。钱上破破烂烂，全是油污，李文田手上也不干净。李文田问：“够不？”“够了。”李文田又说：“买点有用的，别看闲书。”李中间家里摆满了闲书，哲学的历史的，未解之谜悬疑推理，还有两本面相和风水。李中间什么书都看，就是现在快考试了，书看的少了，只做语文数学题了。李中间去了学校沿街的一个礼品店，买了一个音乐盒。他把音乐盒也放在橱子里，宿舍里谁也不知道。晚上他也拿出来，不过不能听它清脆的响了，一响宿舍的人就醒了。他就慢慢的转，断断续续的响，喘了好几口粗气。李中间数着吴妙轩的生日，还有五天，三天，明天就是了。今天就是了。
　　上午他想了一上午怎么把东西给她。下午东西还在宿舍里。晚上也没有给她。她想着中午装进盒子里下午带到教室，可又不好意思拿了，陆毅然问他“走不走”，他说“等等”。“快上课了，走不走？”“走。”两个人锁上门跑进教室。他坐在座位上，看着吴妙轩的头发，黑色的头发，迷人的头发。下课一个一个的跑来给吴妙轩送礼物，有的叠了一堆千纸鹤，有的缝了一个花布包，有的买了一堆糖果。李中间看着，孙怡冉走过来，看着李中间：“去啊。”李中间坐着不动。晚上上自习，吴妙轩转过头来，给了李中间一把糖块。李中间填进嘴里，真甜。陆毅然也给她要。李中间在本子上小心的撕下张纸，上面写着，吴妙轩，生日快乐。他叠起来，碰了吴妙轩的后背，给了她。吴妙轩看了，回过头来，笑着说：“谢谢。”陆毅然问李中间：“什么啊？”“做题。”陆毅然又问吴妙轩：“你们两个说的什么？”“学习。”陆毅然又回头看他的小说去了。最好的话不是千言万语，不是喋喋不休，是将心比心，是一回眸，一颦一笑。李中间纵是把事情想到九霄云外，也不过想入非非，无从下手，也张不开口。岁月说过就过，草长了花开，人去了回来。
　　庄稼地里出了蒜头，丝瓜秧上结了黄瓜，豆角黄了尖辣椒掉了把。李老头挖出一头头的蒜，辫了一挂挂的蒜辫子。李中间呆在屋里不出来。李文田在门洞里抽着烟，烟飘到大街上去，飘到胡三家里去，又从胡三家里带回蒜味。李文田抽烟抽的凶，也爱喝酒，李中间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亲生的，不抽烟也很少喝酒。初中的时候李中间也抽烟，抽老仁义，抽也是在嘴里转一圈就吐出来，李文田也抽这烟。爷俩也闻不到对方身上的烟味。李中间也偷拿李文田的烟，半夜起来蹲厕所里偷偷的吸。李中间抽烟不是愁，是装愁，皱起眉头，弄乱头发，裤子腿一个长一个短，还让烟灰落在另一个手背上。李中间就是装，胆颤心惊的演，他爹一声咳嗽，起来尿。两个人在茅坑门口碰见，李文田吓了一跳：“半夜不睡觉干什么呢？”“拉屎。”“吃什么了？”“喝了口凉水。”李文田尿完了又到水缸里，舀了半勺水喝了，天刚明又蹲进去了。越蹲越愿意蹲，李中间起来，一看李文田，闭着眼，以为他睡着了。就在粪坑沿上解决了。茅坑里面喊：“煮点面条。”“奥。”“够你吃的就行。”“嗯。”“听见了吗？”“嗯。”“听见了吗？”“知道了。”李中间扒开炉子，煤球正旺，蹲上铁锅，抓了把面条，稀里糊涂的煮了，稀里糊涂的吃了。背上书包，冲着茅坑里喊：“走了。”茅坑里说：“走吧，炉子蹲上壶了吗？”“嗯。”李中间骑着洋车子哈拉哈拉的走了。茅坑里的没听见回话，又问：“蹲上壶了吗？”没人说话。“蹲上了吗？”安静的很。又喊：“蹲上了吗？”胡三从门口路过，进来：“咋了，没带纸？”“你看看炉子上蹲上壶了吗？”胡三一看：“蹲上了。”“哎，屋里坐坐。”“不坐了，家走吃饭。”又冲着茅坑喊：“你吃了吗？”茅坑里说：“没吃。”李文田蹲上瘾了，直到壶里水开了，水汽拱的盖上的哨子响才慢悠悠的拿纸擦腚。擦不擦也不影响，早干了。脚也麻了，站起来扶着墙才站稳。提了壶蹲上锅，一碗面条下肚喝。喝完面条又喝酒，大白天就喝酒，喝的卫河王，一口接一口。
　　李中间就想不明白他，没人你喝什么酒，你跟谁喝啊。李文田也想不明白他，天天在屋里，出了国就成这个样了。李中间的诗在屋子里写了一篇又一篇，小说也写了好几个本子。李文田让他买些绳子，过些天用得着。李中间不去，你有空赶集买就行。你天天在屋里干啥，出去找他们玩玩，看看电视。李中间就是在屋里，有人来他也在屋里，管你在外面说什么，里面有里面人的看法。胡三在外面说蒜价降了，快卖吧。李中间不这样想，有降就会涨，哪年不是这时候降快过年的时候涨，李中间知道，他不说。胡三说老芋头死了，老芋头他儿多孝顺。李中间知道老芋头，也知道老芋头他儿，老芋头他儿娶了个漂亮媳妇，媳妇嫌老芋头脏，吃饭也不洗手，老芋头他儿就把他送到养老院，小两口狂欢去了。李中间知道，他不说。胡三说镇上书记给贫困户送了油，李中间看了政策，还有两袋米没给呢，他知道，他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