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唐南飞的儿子越来越大，越大越胖。唐南飞说他一顿吃两个鸡蛋。唐南飞他娘说别让孩子吃这么多，吃多了也不好。唐百货背着手：“吃去呗，他爷爷有钱，糟践就行。”唐南飞很少回家，回家也很少和唐百货说话。唐南飞有什么话给唐百货说就让他娘说，唐百货有什么要问的就让掌柜的问。唐南飞一回来，唐南飞他娘的话就不停口，一会是对唐南飞说你爹问这个，一会儿是对唐百货说你儿子给你买了这个。唐南飞回来从不带着柳柳菲，柳柳菲也不愿意来，柳柳菲是整天在外面，坐月子的时候还瞒着柳老板出去喝酒，唐南飞她不用瞒，唐南飞算个什么东西。
　　唐南飞占尽了她家的便宜，得到了她家的好处，他就是个穷光蛋，他就是个窝囊废，他就是个小白脸。唐南飞一回来，邻居都往唐百货家里，一是看唐南飞，一是看笑话。“南飞，你媳妇呢？”“她上班去了。”“上班好，累不着人。”一个说不知道干什么呢？一个说还能干什么，挣大钱。一个说，女人能挣大钱？一个说咋不能，你看那路边的女的，身子一躺，腿一劈开，钱就来了。一个哈哈大笑，又一个哈哈大笑，一群人都笑着走了。唐南飞的儿子在家听见了也要哈哈大笑。这个大胖小子爱哈哈笑。
　　李中间和吴妙轩就没有生个大胖小子。李中间整天在家待着，他父亲也不出门，两个人也不说话。李文田让他去买瓶酒，他也不愿意去，李中间不愿意出门。他鼓捣他的诗，鼓捣他的小说，那就是他媳妇。我也曾和赵小影找到李中间，我们问他：“写书能赚钱吗？”他毫不犹豫地说：“能。”我说：“那鲁迅赚了多少钱？”他说：“不知道。”我说：“那你能赚多少钱？”他拿出一摞稿纸，对我们说：“你们有故事吗？”我看着赵小影，我说：“你想把我们写进你的书里？”他说：“是。”“和你们有关系的还有谁？”赵小影说：“还有余双仁，刘大山，王一鸣，白美美。”他让我们把名字写了下来。我问他：“你在美国都干了什么?”他说：“也没干什么，每天吃饭罢了。”我说：“是不是用刀子叉子？”他说：“我不会用，都是用手的。”赵小影说：“你用手喝汤吗？”他说：“是。”“你拿手指头沾了再放进嘴里吮吗？”他说：“不是，我用手端着碗。”
　　我把李中间当成个大哥哥，一个有文化的大哥哥。他学习好，长的好，说话好，样样都好。我问他：“你的书里都写了谁？”“谁都有。”“那有你父亲吗？”“有。”“他是干什么的？”“他是大官，穿着西装。”“他穿着西装？”“对，我的父亲穿西装。”“那他叫什么?”“他叫亿百万。”“那你呢？”“我叫亿一万。”“你真有意思。”“是啊，你可真有意思。”赵小影也说。李中间又拿出一把钥匙，从柜子顶上抱下个大箱子，打开大锁。拿出个本子，里面夹着一张张纸，他拿出一张给我们看。是一首诗。我把它念了出来：一个胖娃娃，娶了干妈，生了个爸爸。这首诗只有三句。我问他：“什么意思？”赵小影说：“这就是诗喽。”李中间说：“每首诗都有故事的，你看着几句，其实很长。”我问他：“有多长？”“和长江黄河一样长。”我说：“长江长还是黄河长？”他说：“长江长一点。”“一点是多少？”“几十米吧，或者是几米，几厘米。”赵小影说：“那我要把黄河再挖个几米，让它比长江还要长。”
　　李中间带我们看地图，他指着说：“这是长江。”“黄河在哪里？”“在这里。”他又往上指了指。我说：“有笔吗？”他说：“干什么？”我说：“我把黄河画长一点。”李中间说：“没用的。”我说：“为什么？”“黄河不在纸上。”“那在哪里？”“在地上。”“我去找。”“我也去找。”赵小影拉着我的手走出了他的门。我说：“我们往哪里去找？”她说：“地图上在上边。”“哪里在上边？”“或者是天上吧。”“天上有什么?”“有云彩。”我看着赵小影，我说：“云彩怎么有时是红色？”她说：“也许它流血了。”“它为什么流血？”“它和别的云撞上了吧。”
　　我和赵小影找到村外的一条河。“它的水到哪里去了呢？”“老师说流到海里了。”“你见过海吗？”“没有，你呢？”“从电视上见过。”我们看着水从桥下流过去，它流的很平静，它是水啊。水都是平静的。水是温柔的。温柔的一个个女子。河里有水，井里有水，到处都有水的。河里的水是长发的姑娘，井里的水是大眼睛的姑娘，坑里的水是穿着花布的姑娘，海里的水是外国的姑娘，天上的水是身体轻盈的软绵绵甜丝丝白晶晶的姑娘。
　　赵小影就是一个像水一样的姑娘。她曾经跟我说，她说她要去看海。我说：“你到哪里去？”“海边。”“哪里是海边？”“就在河的尽头。”“河的尽头是海吗？”“是。”“那河的源头呢？”“是山。”我说：“为什么？”她说：“你傻啊，河能流到山上去吗？”我说：“那为什么一定是山呢，水从屋檐上也能流下来，从树枝上的树叶上也能滴下来，从雨伞上头发上都能落下来。”“那你见过河从你身上流出来吗？”“没有。”“就是啊。”“那你见过河从山里流出来？”“从电视上见过。”我说：“电视上都是真的吗？”“当然。”“那电视上还有奥特曼呢。”“怎么了？”“他那次让怪兽打败了。”“那是你们家的电视。”赵小影说：“走到黄河的尽头就到海了，她顺便再把黄河往海里挖几米，这样它就比长江还要长了。”我问她：“你知道黄河在哪里？”她说：“有地图。”“那你什么时候出发？”“要过些时间。”“为什么要过些时间？”“我要准备准备，做个计划。”“你自己一个人？”“对啊。”“我可以和你一起去的。”“你不能去。”“为什么？”“因为你是男孩子。”“男孩子怎么了？”“男孩子是不能去海边的。”“谁说的？”“我。”“那好吧。”我没有和赵小影一起去海边，她过了一段时间就独自出发了。
　　我也想去海边，但赵小影说男孩子是不能去海边的，于是我爬上了一个山头。刘大山能搬起泰山，余双仁能搬起喜马拉雅山。我没找到泰山，也没找到喜马拉雅山山。我走出家门往四周看了看，西面有一座山。我也做了一个计划。我拿出一个书包，找出个矿泉水瓶子，装上了一瓶水，我又装进了一个小本子，装进了一支圆珠笔，买了两个创可贴。我在早晨早早的出了家门，我特意多吃了两个鸡蛋，还偷偷的把喂狗的干粮塞进我的裤兜里。我需要能量。我沿着村子的公路往西走，我把这次看作一个绝密的行动，我要避开人。
　　那山在村外很远，在窑厂的后边。我偷偷的走过了窑厂。我要爬那山。我要爬那开满了花长满了树生满了荆棘的山，荆棘会划破我的手，我要贴上创可贴。我走到山底下，这是一个大土堆，这是烧砖的土。土堆上停着一辆推土机。没有树，光秃秃的，一棵草也没有。我往上爬，到了大约一半，我停下来。我看见了一个窟窿。这个窟窿有一个铅笔盒一整块砖两块半头砖那么大，我趴在地上，伸出手开始挖，掉进去了许多土。我把手伸进去，里面空荡荡的，我左右摸，什么也没摸到。要是有条蛇钻出来就好了，要是有东西咬我一下就好了，要是有东西飞出来就好了，我把手拿出来，什么也没有。我脱下裤子，往里面撒了泡尿，一股骚味。我抓起一把土，搓成个泥蛋蛋。我在边上用手指头画了一个圈。我继续往上爬，爬到了顶上。我看见整个窑厂，一群大男人光着膀子。一个推进去一车土，一个拉出来一车砖。
　　余双仁他爹也在这干活，他也光着膀子，像一个泥鳅。他在窑厂里钻来钻去，太阳烤干了他身上的黏液，他挣扎着，他跟太阳做斗争，他要吃了太阳。他往上一跳，重重的摔在地上，他出了血，黏糊糊的，他躺在地上，毒辣的太阳照耀着他，他一动不动。一辆车子从他身上横着碾过去，一条车辙印，他的头垂在车辙里，黑色的眼珠子淌了一地。他跳起来，遮住了太阳，土地上投下了他的阴影，他最终落在黑暗里。我蹲下来，窑厂的砖排的整整齐齐，泥坯子也是整整齐齐，盖着黑色的塑料布。我走到推土机跟前，这是一台黄色的机器，上面斑驳着油漆，一侧漏出机油。驾驶室里有一个方向盘，司机没在里面，里面有司机的一顶帽子。轮胎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各处生满了锈。我拿出铅笔，在它前面铲子上画了一个圈。铲子上有土，我用手擦去了土，用唾液擦掉了铁锈。我又拿出圆珠笔，在本子上画了道杠。我偷偷的下去了，偷偷的钻了几个胡同回到了家里。我父亲出来：“干什么去了？”“写作业。”“写完了吗？”“完了。”“快进屋吃饭。”我拿起筷子。“去洗手，看看你手上脏的。”
　　我成功登上了一座山。这是我发现的一座山，我没有生命的危险，我平安回来了。这座山没人对我讲过，我问我的奶奶，她说村子西面没有山。我找出一个本子，上面写到：我叫李天洪，今天我宣布，我发现了一座山，这座山在我的村子的西头的西面，这座山有一个神秘的洞穴，我不知道它通向何处，我会再次去研究。这座山还没有名字，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它叫李天山。赵小影问我：“你爬上去了。”“是的。”“你没被石头砸到？”“没有。”“你站在它的最顶端？”“是的。”“你是不是最高？”“不是。”“还有什么比你高？”“我得抬头看冒烟的烟筒。”“你说山上有烟筒？”“在山下。”“烟筒比山还要高？”“是的。”“那烟筒是干什么的？”“冒烟的。”“冒什么烟？”“冒黑烟。”赵小影说：“你真厉害，你爬上了一座山。”“那你呢，你去找的海呢？”“过两天我就去。”
　　过两天她真的去了。回来的时候她对我讲。她说她背了一个迷彩的书包，把头发盘在头上。“你为什么不扎马尾辫？”“我怕那样会忘记带着它回来。”“你会把马尾辫忘在海边吗？”“也许它不愿意回来。”“那你看见了什么，有没有鲨鱼？”“没有。”“有没有帆船？”“没有。”“那有没有贝壳，有没有石头，有没有浪花，海鸥，螃蟹，小鱼和小虾？”“没有。”“你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了水。”她说她沿着河东边走，走了很长时间，看见了一片水，是绿色的，上面漂着绿色的草。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片水，边上一个农药瓶子。她说她使劲往里面看，她看不见底，太深了。里面看不见鱼，应该都在下面。她说她找了根树枝，在水边往外挖土，让水流进来。她挖了很长时间，她说我感觉差不多能超过长江了，我就不挖了。她说现在黄河比长江还要长。我说：“你怎么知道我们村子南面的河是黄河？”“我看的。”“你怎么看的？”“我往里面扔了一块坷垃，水就变黄了。”
　　赵小影掏出一个瓶子，里面装了半瓶水。我晃了晃，问：“这是什么？”“海水。”说完她把瓶子又装进书包里。她回家了。她忘了她的马尾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