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唐百货以前话不多，现在多了，比唐南飞他娘说的都多。以前唐南飞他娘爱嘟噜，现在唐百货也嘟噜。一个家里几个屋，不能两个人都嘟噜，于是唐南飞他娘就不嘟噜了。不嘟噜也不能闲着，唐南飞他娘就有了个爱好，纳花鞋。纳花鞋要有鞋样，有老虎头，有石榴，她跟胡同里的唐大娘学。唐大娘花鞋纳的好，光鞋样就夹了厚厚的两个书本。西头的筛子东头的锅，南边的花鞋北边的磨。南边的花鞋就是说的唐大娘，唐大娘的花鞋是出了名的。
　　唐大娘除了纳花鞋还打一手老牌。打牌和纳花鞋是两码事。看着都用两只手，其实大不同。哪里不同？纳花鞋用眼，眼尖手不乱。打牌用心，心越坏越好，全凭算计深。打牌是好几个人，纳鞋就一个人，一个人最好，人多了说话，一说话就应话，一应话心思就不在鞋上跑说话的人身上去了，针脚就乱了。打牌要四个人，三个人来找她，手里的活得放下，不能让人家等着。一个人等三个人行，不能让三个人等一个人。拿张小桌，往胡同里一放，搬个马扎，一副老牌，开打。唐南飞他娘找唐大娘都是在上午，知道她下午打牌。自古上午时间短，下午时间长，下午的时间不够还有晚上。纳双花鞋要描鞋样，剪花纸，勾轮廓，再一遍一遍一遍的添线补线挑线。麻烦。麻烦了就费事，费事就费时间。上午又多少没时间，自己在家里又纳不好。唐大娘给她说：“你别纳这个，费眼，我就老花眼。”唐大娘还给她说：“要是孙子要花鞋，我纳就行。”唐南飞他娘说：“没事干，也不能整天在家闲着吧，麻将咱也打不了，打算绣十字绣，那个更麻烦。”唐大娘穿着针：“那个麻烦啥，就是靠时间，大男人都办了。”“不行，咱办不了，还是纳花鞋。”
　　唐大娘只教给她怎么把线翻过来挑过去，其它的鞋样花样都给她现成的。唐南飞他娘纳的倒快，就是针脚大。唐大娘让她纳密一点，这个不能怕费事，也不能省线，你就一遍一遍的过针脚，把线缝上一层两层三层四层的，一点布都不能看到。唐南飞他娘把线缝上五层，缝完了一拉扯都散了。唐大娘一看：“你缝的时候力气太大了，小的点劲，针也别晃悠，一晃悠针脚就大，越缝眼越大，你看这没穿就不行了。”唐南飞他娘看着花鞋，用手挤，想把散了的线挤在一起。“唐大娘，这还能缝上吗？”唐大娘又拿过来瞅了瞅：“不行了缝上也穿不些时候，再纳一双。”又看她纳的鞋底。“你看这鞋底也不行，你得把线缝布里去，小孩的脚不比大人的脚，小孩一点东西都硌得慌，你这都得好几道红印，大人这样缝没事，大人垫个鞋垫，不垫鞋垫也没事，大人的脚耐磨，都起老茧了，小孩穿着鞋不垫鞋垫就行，舒舒服服的。”唐南飞他娘拿了鞋样回家去，活了浆糊找了几张报纸，剪好几层鞋底的布，一层布粘两层报纸，一针一线的缝下去。从吃了午饭缝到拉开电灯，晚饭也忘了做。唐百货一看没做饭，就让她做饭，自己继续溜达。
　　以前唐百货爱往东溜达，东边人多，现在他往西溜达，西边人少。他不愿意见人，连小猫小狗也不愿意见，谁也不愿意碰到，他愿意整天待在没人的地方。以前他去跟着人家盖房子，现在啥也不干了。以前他还去看看下棋的看看钓鱼的看看宰牛喂猪养鹅杀鸡的，现在啥也不看了。他就走过桥头，在地头上坐一会儿，抽着烟，唉声叹气，一会儿就哭了。哭了还不敢哭，抓把土抹脸上，脸上是一块一块的泥，他赶紧到河边洗。就在河里草丛里坐着，河里有一条鱼，在他面前跳出水面，一个涟漪追逐水花去了。以前河里鱼多，大热天的就有人逮鱼。一人拿一个网兜。有人早晨跑到上游下药，中午头悄悄的去捞鱼。有人看见就回村拿网兜去。一个一个的接着往河边走。唐南飞也看见了，给他娘说，他娘扯下窗户上的纱窗缝了一个兜，穿上粗铁丝，绑上长竹竿，唐百货带着唐南飞往河边去了。河边上早已站满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
　　唐南飞拿着个大塑料袋，唐百货把网兜浸在水里，看见有鱼过来就捞起来。鱼都在边上，把嘴伸出来呼吸空气。一个大鱼游过来，唐百货一捞没捞住，大鱼往中间游去了，唐百货提着裤子跳了下去，一竿子一竿子的捞，一个踉跄喝了口水，在一捞捞住了，唐南飞赶紧把塑料袋准备好。唐百货上来岸边，一群人围了过来，一看，好家伙，可不小，一个说有八九两，一个说有多半斤。唐百货咧着嘴把鱼装进唐南飞的塑料袋里。一个人走过来：“来南飞，我看看。”唐南飞撑开塑料袋，那人一看。摸着唐南飞的头：“这回行了，炖一锅鱼肉。”唐南飞笑着。那人摸的唐南飞头上一股子鱼腥味，还沾在唐南飞头发上几个鱼鳞。唐南飞骂着他：“什么人，不是东西，我头发是擦桌布啊，你随便摸。”又看着那人：“你掉河里淹死吧，你掉井里闷死吧，你让鱼吃了吧，你变成鱼吧，变成鱼把你捞上来，把你放锅里煮，把你放锅里炸，把你放火上少。把你的鱼脑喝了，把你的眼珠子穿起来，把你的鳞扔了，把你的心肝肺给狗吃了，把你的鳃给猫吃了，把你的肉让我吃了。”
　　唐南飞又想着那个人要真变成一条鱼，会是什么鱼。最好是鲤鱼鲫鱼，可别是金鱼，还得像大老爷一样供着它，还得天天给他换水，还得给它喂食。可不能让他变成金鱼。一会儿来的人都捞了不少鱼，都数唐百货捞的大。没人知道是谁下的药，人们猜测是唐三，他是第一个去的，他也最爱钓鱼。除了捞鱼，唐南飞还和唐百货摸过一回鱼，真是浑水摸鱼。那次河里突然就没水了，就桥底下还有。唐百货还浇着地呢，浇了一半水泵就不上水了。他打算去往南边去玩，一看人们都捞鱼呢。就停下车站在岸上看了看，回头去喊唐南飞。唐南飞不愿意和唐百货一块，一听是鱼，就从地里来了，也不玩水泵了。到了桥底下，唐百货找了个破塑料袋。挽起裤腿踩进烂泥里，摸到鱼就往岸上扔，唐南飞跑过去捡起来，有的鱼扔上来还蹦，唐南飞不敢抓，就等它不蹦了去抓。有的直接又蹦到河里去。还有的鱼扔上来就摔烂了，有的鳞片掉了一堆，有的肠子甩出来，有的鱼头上就一边有鱼眼。
　　唐百货往家走，嘴里嚼着根草。来的时候他从桥的那一头走到桥的这一头，走的时候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桥还是旧的，还是破烂不堪的，它没有再旧一点，也没有再新一点，它的样子还是在水里有四根柱子。两旁的栏杆都没有了，桥面是坑坑洼洼。坑坑洼洼就没有平的好。这样颠簸，去年唐九一家驼着一桶油从桥上过，桶就给颠簸了下来，流出来一桥面的油。唐九让他儿子去家里找东西。他儿子拿来马勺瓶子罐子，几个人从桥上装油呢。也亏着桥面不平，坑坑洼洼的，要是没有坑没有洼，油早淌河里去了。唐百货从桥上走，还能闻见油味，还能闻见唐九一家身上鸡鸭羊粪牛粪味。
　　唐九放羊，也顺便带着两头牛，在河沿上吃青草，还时不时的把羊摁水里洗个澡，羊是会凫水的，狗也会。现在唐九只放羊不放牛了，放羊省心，放牛不放心。牛值钱，值钱的东西有人偷有人抢。有家养了三头牛，叫人家半夜里偷走了。这家把牛关在一个破屋子里，屋子靠着胡同，几个人直接拿铁棍子把墙凿一个窟窿，院子里窜出来一条黑狗，一个铁棍子砸在狗头上，狗头缩进了脖子里，嘴巴长在两条前腿上。这家人也醒了，老头大声吵呼，老太婆哐哐的敲铁盆子，偷牛的人都跑了。老两口也没睡觉，天亮搬砖砌上了缺口。老两口商量尽快把牛卖了，贼还惦记着呢。
　　又过了五天，那伙人又来了，这回也是凿出个窟窿，狗没冲出来，狗早死了。这伙人牵着牛往村头走，老头子听见有动静，起来一看从窟窿里钻出来撵着这伙人，这伙人走到了村头，把牛装上车，扔下两根铁棍子。老头子站在村头骂，坐在村头哭。村头的人拉开电灯，把他送回家。老太婆也坐在屋子里哭。天亮了，老头子又砌上了墙，砖上抹上了一块一块的白石灰。唐九的牛一直关在家里，唐九割草喂它，也喂它豆饼，喂它麸子。唐百货回到家，唐南飞他娘还是没有做饭。唐百货也不说她，坐在门槛上抽烟。唐南飞他娘刷了锅，熬了一锅糊粥。两个人就着昏暗的灯光吞了下去。吃饭的时候没说话，吃了饭也没说话。一个纳花鞋，一个打呼噜。一个纳花鞋纳到半夜，半夜里鸡叫，一个打呼噜梦到天明，天明太阳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