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一手拿起了肥皂，一手关上了水龙头。屋内隐约地传来了我的手机铃声和妻子的变叫惊喊声：
　　“你的电话响了！”我闻声，赶紧放下手中的肥皂，一手打开了厕所门，走到妻子的身前，双手捧起了显示着“李德”来电提醒的手机：
　　“喂！领导，有什么事儿吗？”
　　“刘中秋！是这样子的！”他在那头扯着嗓子冲我喊道：“我们公司现在要培养一个干部，我们科有一个出差的名额，经过我们的讨论，决定要让你去！”
　　“操你妈的！凭什么要让我去？我妻子怀胎七月就快生孩子了，你们难道都不知道吗？”我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把这些话给生生地咽了下去。我没有理由对这件事说“不”，至于为什么没有理由——这个原因已经强大到了我无需将它说出来说服我自己了。
　　“好的领导，我这就准备一下……”我毕恭毕敬地答道。
　　“不用准备了！飞机过几个小时就要起飞了！时间是仓促了点，所以你就别再耽误时间了！包括护照在内的一切事务我们都给你准备就绪了，你只管过来机场这边就行了！”我惊恐不安地挂上了电话！是的，我并非是失魂落魄，而是惊恐不安，有时候我觉得，人只要有了犯罪的心理，就不得不有了一种罪名成立的犯罪感和即将奔赴刑场的恐惧感。
　　“你是要出差了吗？”妻子一边问着我，一边已经把我的衣物清理得差不多了。她一边笑着恭喜我升迁有望，一边装出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来驱送着我。我看见那个对我关怀备至的妻子的身后，分明还站在另外一个和在厕所里狡黠大笑的我一样的她：她双手轻轻地搭在自己肿胀的肚皮上，手心摸着肚皮，手背凸对着我。她分明是一边在敝帚自珍着她肚子里那团肮脏的肉球，一边在向我耀武扬威地炫耀着自己那雍容金贵的胎儿。她忽而抬起了肚子上的双手，一手捂住了嘴，像个疯子一般撕心裂肺，弯腰躬身地傻笑了起来，她的另一只手则指着我的脸哗然抨击了起来：
　　“你以为这孩子是你一个人的啊？你以为光凭你一个人就可以决定他的生死了吗？我告诉你！世人都已经知道他的存在了，再过两个多月，他们必将见到他的存在，他在我的肚子里，藏不了多长的时间了！”
　　我流淌在血液里，刻在骨子里的自私、残暴、孤独……这些原本不为人知的秘密，此刻竟都一并汇聚在了我的脸上，它们在顷刻之间长成了一个巴掌大的黑瘤子，这泼妇此刻的残忍丝毫不减我平日内心涌动着的此起彼伏的暗流，她就这么一步步地靠近我，手指一寸寸地贴近了我的黑瘤子，就差几毫米了，就差几毫米的距离，她就可以一把撕下我脸上着血淋淋的疤了！
　　这狠心的蛇蝎！这害人的妖怪！我要让她死，现在就要让她去死！死吧！你就去死吧！你可别要怪我！我要你死并非是要像你害我那样的害你！死并非是坏事啊！这世上懂得生的人不计其数，可你们却哪曾见过懂得死的人？死可是个稀奇的事儿！你只要从现在起少吃一点饭，少喝一点水，少做一点不济的事儿，少享受一些人生表象的幸福和快乐，少忍受一些生为“人”内心的孤独和痛苦……那你就可以快些去死了！你快些去死，便可以早些认识到死的意义，这哪是什么坏事啊！
　　我渐渐松开了握紧着的拳头，看准了茶几上摆在三个苹果上的菜刀……
　　可最终，我还是只能伸手抓起妻子收拾好了的行李箱出了门。
　　当我有了犯罪的念头就已经足够了！我不能把这念头变成行动！我不能让世人知道我有犯罪的念头！我不能让他们抓到我的任何把柄！
　　我穿过了一个又一个城市，从一个机场到达了另一个机场。说白了，人无论走到哪里，见到的都是同一个世界。
　　我和公司里的另外几个同事如期到达了日本的北海道。
　　我以为到了所谓的日本，便可以躺卧在铺着褥子的地板上，享受穿着鼠灰色细条纹麻质和服的日本女人为我斟着酒，而另一旁，则是一位喝着凉麦茶的日本高僧为我传诵着佛法经典。可三月底的日本，暂切看不得那穿在夏季的麻质和服以及清热解毒的凉麦茶。
　　一天的忙碌过后，我在黑夜里躺在酒店的席梦思大床上，渐渐意识到什么是屋漏偏逢连阴雨：我极不情愿地离开了怀胎七月的妻子的身边，原本以为至少可以来到一个地袤人稀的北海道，却到底还是来到了人口密度大得吓人的札幌。我一方面身不由己地逃避着需要迫切解决的问题，另一方面却连几日的清闲也享受不了。但好在这里总归没有一个认得我的人，身在异乡的我，到底还是有个异客的方便身份。
　　“听说北海道的樱花这时开得很绚烂。”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已经穿好了西装和皮鞋。然而透过酒店的玻璃，我看见的大街上，却满是和现在的我穿着一样西服皮鞋的路人，以及和方才的我穿着一样便服的另一些路人。这里的繁华景象和武汉很像，应该说这里的每个城市都和中国的每个城市很像，说到底了，每一个繁华的城市和另外一个繁华的城市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这些被人所居住的城市已经完全被人给奴役了！它们变得越来越听人的话了！人类想让它们变成什么样子，它们便变成了什么样子。我发现自己突然间成了个比前一刻的我要年长五六十岁的老人，一面看着眼前的繁花似锦，一面回忆着我二十多岁时候的青砖瓦房，千顷田埂，万里炊烟——这是一种在时光错觉下的眩晕。
　　我无法再看下去了！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衣物，便出门坐上了电梯。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我发现自己能够认识的已经只有数字了，我看着电梯上依次落幕的数字，竟有一种格外的亲切。
　　然而我对数字的认识似乎还不够透彻。一出酒店的大门，我便陷入了眼前拥挤的人群和杂乱的建筑物之中，谁也无法对此给出一个确切的数字：这世界上到底有多少人？又有多少个完整的家？倘若你现在和我一样站在这里，你会发现，这个世界在源源不断地给你制造难题！
　　我努力地把自己的身体塞入那些拥挤的人群，并一步三回头地记下酒店的以及周遭建筑物的特征，几百米的马路，我足足走了半个小时，生怕自己迷路。
　　待我回过头去，还可以看得见那个遥远却很是清晰的酒店，心底的石头总算是落地了。来到这个陌生世界以前，我总是以为，这里最多的人，应该都是在美妙绚烂的樱花树下的，可这里的人似乎和我们那里的人着实没了区别，于今最多的人，似乎都在我的身后。
　　我便只好寻着过分人稀的地方走去。我转角进入了一个幽深的巷子，并不再回头地走了下去。巷子越走越深，城市的灯光越来越暗，我也走得越来越远并且越来越近……
　　巷子的倒数第二户人家，熄了灯火，门口却又隐约明媚着，我加紧了脚步，身后似乎有着一个跟踪我的变态狂！我只能往前走！只能赶紧脚步往前走！
　　啊！终于有这么一次！我预想的和现实是一样的！更幸运的是，这还是一件幸运的事！我终于在这大隐隐于朝的地方，看见了一颗樱树，这樱树放在当地人嘴里，不知是被唤作河津樱、邹菊樱还是大岛樱。灯火在这里着实暗得幽静，我不免紧闭上眼睛，踱步走到了它的跟前。在这里，我不能更不必拥有视力。一来睁开眼睛，我依然看不清它的模样；二来就连它的灵魂我也感受不到了！
　　我紧闭上双眼，身体其它的感知器官，茅塞顿开。
　　我像个青春萌动的少年，颤颤巍巍地向那个美妙惊艳的樱树伸出了手。我的动作放得极其缓慢，一寸一寸地向她的身体挪移着——我很愿意去享受和她之间每一分一厘不同距离的各种差别感受。我紧闭上了嘴巴，不愿向人倾吐这些感受，这里既没有人倾听，我也不想打破这里的沉寂。我只是一丝一毫地靠近，一点一滴的往事，竟在这时涌上心头……
　　十年前，那个深冬寒夜里，衣着单薄破旧，走在车水马龙之间的我，在意外窥见马路对面那个粉衣白裤，我暗恋多年的同学的时候，我竟一时之间忘却了薄衣，忘却了颤抖，忘却了孤独……这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即便我与她之间的距离很遥远，但在那一刻，似乎只有十二三米，甚至是更近。
　　而这颗樱树给我的亲切，却远不止于此：她一方面让我想起了自己在空间上和那个女孩的距离缩短了，另一方面让我在时间上和十年前的自己不期而遇了。
　　我紧紧地抱住了她！
　　无论你经历了怎样的往事，它都会像这樱花瓣一样，和你的泪水一起，簌簌地滑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