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唐南飞找到了魏老爷子。魏老爷子给他算了命。魏老爷子会说《劝世文》：“一劝世间诸君子，人生孝顺当修行，二劝人家媳妇听，孝敬公婆二大人，三劝人家兄弟亲，父母同胞一气生，四劝人家教子书，劝君送子入学堂，五劝后生勤耕种，劝君劳苦作营生，六劝左邻右舍亲，莫要人后去说人，七劝世间男共女，夫妻配合是前缘，八劝相论莫相争，不饶不让到官前，九劝世间聪明子，为人公道莫贪心，十劝为君头上人，律法轻重不相从。”待他说完了十劝，又开始说别的，你找人家算命是要听人家说完的，人家说什么也要听着，唐南飞就接着听他说，他像是唱起来的：“一愿皇王万万岁，二愿太平得安康，三愿人民常安乐，四愿老幼寿年长，五愿风调并雨顺，六愿禾谷满仓箱，七愿干戈莫乱动，八愿文武两边排，九愿人民莫懒惰，十愿年年世道平，一要太平生富贵，二要读书永流传，三要父慈并子孝，四要兄友与弟恭，五要夫妻和偕老，六要男女满家堂，七要贤孙并子肖，八要阴功修善心，九要命里和平厚，十要为人尽春风。”魏老爷子好不容易说完了，眯着眼看唐南飞，不等唐南飞说话，也不问唐南飞的生辰八字，只是说：“命里天上安排，算与不算一个样，心好命就好，不如意事十八九，能与人言无二三。”魏老爷子看看唐南飞的手掌，比划着纹路，说：“走一个来一个，回去吧。”
　　唐南飞一听这是好话，说了没了小慧还有别人。他是不为有别人，是为忘了小慧。怎么忘了小慧？他自己忘不了，别人一句话就忘的了。魏老爷子说了还有别人，他不是愿意忘，是不能不忘。想着也没益处，唐南飞认为是忘了，可还是没忘。
　　唐百货看柳柳菲一看就是个妖娆的女人，他不好意思说狐狸精。他说：“你看上她什么了？”唐南飞也说不出看上她什么了，就说：“她爹娘就想早早把她嫁出去，不要小汽车。”这话说的唐百货无地自容，孩子长大了，瞧不起自己了。唐南飞也不是瞧不起他爹，还是看不惯他的办事方式。唐百货卖了老牛也不是缺钱，是图个清静痛快。老牛活着就要喂，拉了屎尿还要打扫，还有老牛干的活也越来越少了。以前套上犁耘地现在有拖拉机，运回家粮食有三轮车。牛粪也很少往地里撒了，都浇水时冲化学肥料。人是工作越来越少了，越来越懒了，是越来越会享受了。
　　唐南飞他娘不想让唐南飞找这个女人过日子，唐百货也不愿要这个儿媳妇。这话给唐南飞说，唐南飞就是非娶不可。唐百货又犯起了难，唐南飞他娘说“这做什么难，先前也说非娶小慧不可呢，还不是没娶成”。唐百货一想也对，仔细想想又不对。没娶成小慧是小慧她娘让唐南飞拿出小汽车，这柳柳菲她娘可没要小汽车，不仅没要小汽车，大有把女儿白送的意思。
　　唐南飞知道父母不是很同意这门亲事，他却铁了心要成。这成没有感情在里面，就是让人家看看。让谁看，除了让唐百货看让小慧她娘看，还要让村上的人看看。村上人都说唐南飞小孩不错，就是没结婚。又说这个小孩怪，认准一个不放了。还说他怕是有病，传染的。
　　唐百货没法和唐南飞硬说，就把订婚的日子一拖再拖。唐南飞看出来了唐百货的意思，他就催促着。不光催促唐百货，还催促柳柳菲他爹。柳柳菲他爹比唐南飞还着急，他女儿也老大不小的了，要找个男人管着惯着。柳柳菲还听她爹的话，她爹让她跟着唐南飞，她就跟着，仅仅是跟着。柳柳菲见的男人多了，唐南飞她是完全看不上的。要不是她爹，柳柳菲走在路上连正眼都不会看他一眼。
　　柳柳菲花枝招展，唐南飞土里土气。柳柳菲孤高自傲，唐南飞不问世俗。柳柳菲是树林里的妖仙，唐南飞是平地上的百姓。柳柳菲日日狂欢，唐南飞夜夜消沉。柳柳菲红灯绿酒狐朋狗友，唐南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柳柳菲和唐南飞完全不是一路人，他们也没法互补。一个说着名牌化妆品，另一个只会说白面馒头黑面粥；一个说着玫瑰情人节，另一个只会说过年的饺子中秋的月饼；一个说着玲珑的窗子精致的床，另一个说着明天的粮食昨天的糠。
　　在外人看来柳柳菲和唐南飞有着亲密的关系，只有他两个才明白，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目的。柳柳菲想做个看起来的老实人，唐南飞想做个看起来不老实的人。一个风流的女人嫁给老实的男人还是风流，她的男人不是老实，是窝囊；一个踏实的男人娶了苗条的女人还是踏实，他的女人不是苗条是浪荡。柳柳菲在外人看起来是狐狸精，是黄鼠狼，是不下蛋的母鸡浑水的鱼；唐百货是不识钱的小生，是畏缩的老鼠，是狗不理的包子，是一步一回头的看生的王八蛋。
　　唐百货拖着婚前不是个长久的办法，这也不是目的，目的是不让儿子结婚。也不是不让儿子结婚，是不让儿子娶了柳柳菲。柳柳菲她爹姓柳，她爹当然姓柳。知道他名字的不多，都称呼他柳老板。这老板不是他开什么店铺干什么买卖，也不是他是个商业的世家，叫老板是尊敬，这尊敬一个是先生，另一个就是老板。先生是叫有学问的人，这学问也不是有多大，关键是有用处，知道芒种寒露，知道阴晴雨雪，明白黄道吉日，太极八卦，略知一二的推背图，这些就够了。这些还不要全懂，全懂了就是算命先生，算命先生都不叫先生，都以他们的身体和姓氏来，聋老吴，瞎老陈，瘸老贾，实在是四肢健全的，就论高矮胖瘦兄弟排行，没毛病也能找出毛病。称呼你先生的是尊敬你，称呼你老板的是抬举你。
　　除了先生和老板，还有一个，这一个只一人独占，就是唐右林，称呼唐右林什么，是唐中堂。中堂什么意思？中堂就是宰相，家里进门最大的书画就是中堂。称呼唐中堂就是莫大的荣光，这荣光比皇帝还还大。柳老板也有荣光。柳老板是个体面的人物，一看就体面。规矩的衣服规矩的头发鞋帽，宽大的肩膀，红润的印堂，丰厚的双耳，这一看就是好面相，一看就是当老板的人物。柳柳菲到处惹事生非，但没人敢占她的便宜，吃她的豆腐。为什么，就是因为柳老板。柳老板不是惹事的人，但绝不是怕事不能处理事的人。先前有个痞子看上了柳柳菲的美色，尾随着她欲行不轨，在一个胡同里截住了柳柳菲。柳柳菲孤傲的眼神一瞟，说：“你可去找我的父亲。”痞子以为柳柳菲是让他去提亲，便欣然去了跟着柳柳菲到了她家。痞子一看是大户人家，有点懵，又看到柳老板，这下可慌了。痞子整理整理衣服，去弯着腰递了烟，点了火，一个劲地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柳老板也知道他的意思，就说：“我的女儿多少人都想碰，这要看她的意思，我是不管的。”他虽说不管，外人都知道他管。柳老板有这个称呼还不光是他的相貌，更是他的作为。准确的说是他父亲的父亲的父亲作为。
　　她的老爷爷跟着孙中山做事。后来去了台湾，是国民党。先前有一段时间是不受待见的，说是资产阶级老头子，顽固不化的反派。现在好了，人们更愿听老头子的故事。柳老板就对他们讲，他爷爷有孙中山的字，写的盗窃乱贼而不作什么的。人们问他那字在哪里？柳老板说让省里来人收上去研究去了。柳老板还说他的爷爷是看过孙中山当总统的，当时孙中山说的话，那叫响亮，振奋人心。他还说他爷爷是断了一条腿，接上了走路不方便，在台湾是免费坐车的。柳老板也正是靠着他爷爷的名望受乡里人的待见，乡里人称他是革命的后代，流的是红色的血。听说一个小学让他去作演讲，说说爱国主义。他是推脱着不去，学校里来人非让去，最后去了。
　　他是不会讲的，开头说了一句：“我的爷爷是国民党。”校长赶快拉着他的手，请他去喝茶去了。柳老板的一个亲戚在台湾和蒋中正的亲眷往来密切。当时的陆军军官学校是他那个亲戚随便进出的地方，听说胡宗南还向他请教过学问呢。柳老板的父亲也是有当年的气派可言，他曾去莫斯科孙逸仙大学求学，和蒋经国是同学。柳老板的父亲是个和蔼的老头子，他到大陆来是和蔼的。柳老板说他父亲以前在台湾脾气很不好，家里就他一个人说了算，对他也是打打骂骂的，等到了大陆，也许是觉得身在异乡，寄人篱下了，说话也客气了。有人问他你父亲带着你来大陆干什么?柳老板说：“他脾气怪，说什么台湾地方小，住着不舒服，又说房子大，三层的，下楼不方便。他来大陆是他当的最后一回家了，是一个朋友让他来这儿，说这儿有一个他的朋友，可以有个照顾。到这儿来也没找到那个朋友，现在知道那个朋友回台湾去了。刚到这儿，村里人也没人管，我父亲带着一封信，书记给我们找了个房子住。我父亲也不和村里人说话。过了半年有人还不知道村上多了户人家。等到选举的时候，我父亲当上了一个队长。也不管什么事，就是看看地里庄稼粮食什么的。队长一当，队里的人都来吃饭，开会的时候我父亲也去书记那里吃饭。一回书记当着很多人的面说，人家柳队长父亲是当官的，官比我们大多了。那些人一听，都纷纷敬酒。我父亲连忙说不是当官的，只是跟着当官的做事。一个人说跟着官就是官，不是官也是高高在上的。柳队长还帮村里人处理了一件大事。一个工程队搞建设，要把村子一半的房子铲了修公路，书记和工程队软磨硬泡。我父亲知道了，直接找到工程队的头儿，说，你们搞建设修些路是没错的，但我们村子是住人的不是跑车的。工程队的头不管他废话，找到书记，拉着书记找镇长。镇长刚想答应这事，我父亲也找到镇长，说了几句就回去了。镇长指着书记说，你咋不早告诉我。书记说我没让他来啊。镇长说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他的父亲。他的父亲以前是高官。又对工程队的头说这路你绕道修吧。经过这事，我父亲是响亮亮的名字，村里逢年过节都是向我父亲问好的，问来问去，我也大了，他们就称呼我柳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