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唐百货把老牛卖了是为了给唐南飞娶媳妇。唐南飞娶的媳妇不是大年初二上坟回来拉起来的小慧，是一个从没有过交集的陌生女子。这陌生不是见的面少，不是没牵过手，也不是没说过话。这陌生是见面就想走，牵手就想松开，说话说不到一块去。柳柳菲和陆毅然他姨在一个村。唐南飞认识陆毅然，陆毅然喊唐南飞“飞哥”。“飞哥，这活干完了。”“洗洗手吃饭吧。”陆毅然在暑假里去广州刷了一个饭店的盘子，监工就是唐南飞。
　　下雨天饭店里没多少人，一群人就闲聊。一开始唐南飞听他们聊，聊来聊去唐南飞就开始聊自己。聊到自己结婚的事，他说：“放不下啊，有个人了。”“那人怎么了？”“结婚了。”“结婚了她还能再跟着你吗，趁早找一个，别人家都有小孩了你还是光棍一个。”“哪能说找就找？”陆毅然说：“我们村上姑娘不少，你有空去看看。”“看啥看，自己能挣多少钱，看不上我。”陆毅然给他说了一个又一个，最后说到柳柳菲，他只是简单的一提：“我姨家那村上有个女的，小腿上有个纹身，一个翅膀，抽烟喝酒不是个正经女的。”唐南飞倒记下这个女的，问陆毅然：“那女的家里干什么?”“不知道。”“你姨家在哪个村？”“玉官镇柳下村。”
　　玉官镇是临清市的一个重镇。镇上的人都有钱，家家干纺织的买卖。做买卖就要打交道，打交道少不了烟酒。玉官镇的人都喝酒，男人喝女人喝，老人喝小孩喝，家里鱼养在酒里，猫都会抽烟。玉官镇的人除了纺织还养狐狸，养银狐、蓝狐、大理狐、赤狐、雪狐、咖啡狐、巧克力狐、冰激凌狐、断尾大头狐还有长脖白腹穿山甲狐。纺织和狐狸是玉官镇的头等大事。耕地变成了纺织厂和狐狸养殖场。
　　唐南飞听陆毅然一说就想娶柳柳菲。娶她不是看上了她，是他想变坏，想娶个败家的女人。他想报复小慧她娘，让小慧她娘看看娶不着小慧还有别人；又想让唐百货看看哪个姑娘比小慧好。
　　小慧她娘找唐百货叫唐南飞回来是给小慧找了个好婆家。小慧她娘把这事谁也没说，小慧她爹都不知道。正当唐百货准备找小慧她爹喝酒送彩礼的时候。小慧她娘提了个要求：“娶小慧要有小汽车。”唐百货这回是看明白了，小慧她娘是成心不想结个亲家。别说小汽车了，三轮车都得结婚以后买，摩托车电动车就只能要一个。整个湖西镇都没几辆小汽车，村上的书记都没有小汽车。唐百货回到家对唐南飞说：“儿啊，你回去干活去吧，小慧这孩子咱娶不起。”“咋娶不起，要多少钱凑凑总是有的。”“小慧她娘要小汽车。”“啥？我找她娘去。”迈开腿就往外走，唐百货拦都拦不住。
　　进了小慧家的门，小慧正在院子里。“你娘呢？”“在屋里。”“哎，你别进去，有话你给我说就行了。”小慧她娘从屋里出来：“呦，南飞，咋了，有事？”唐南飞不想看她笑着的嘴脸，头扭向一边：“我想说说结婚的事。”“结婚啊，小慧有个好人家了，城里的。”小慧完全不知情：“妈，你说什么?”“正好你们两个孩子在这儿，我就说说。城里的一个小伙子，两层的小楼，四个轱辘的小车，他爹还当个官呢。”唐南飞无话可说，他比不过人家，他爹也比不过人家的爹，说了声：“小慧，我走了。”
　　唐南飞回到家不吃不喝，躺在床上两天。第三天早早起来下了面条去了钱魏庄。打听到了魏老爷子。魏老爷子在里屋椅子上躺着喝着茶水，桌角一本书，书皮上写着《玉匣记》。唐南飞知道《玉匣记》，他小时候赶会算命的面前摆的就是《玉匣记》。
　　赶会是喜庆的事情。搭会前多半个月附近的人就都知道了消息，纷纷等着这个事情。本来该买衣服的现在也不买了，本来想出去玩的现在也不出去玩了，本来躺床上的老头子现在也下地跑了，本来想死的人现在也活过来了。所有的人都把想吃的想玩的来寄托在赶会上。临清一带的搭会一直在马鼎镇。马鼎镇在临清边上，有好事的河北人河南人也会跑来凑凑热闹。人越多越吵，越吵越热闹。唐南飞跟着他爹他娘瞎逛。
　　本来唐百货他爹是不愿意来的，他不爱出门。无奈马鼎镇离唐庄远，唐百货骑着摩托带着娘俩去的。唐百货新买了一个摩托车，日本的牌子，是个黑车。唐百货没有驾驶证，车也没挂牌照。驾驶证要考试，考起来麻烦，花钱又浪费时间。唐百货想看着摩托，让唐南飞和他娘去逛。唐南飞很乐意，他不愿他爹跟着，他爹跟着他就不自在。唐南飞他娘说：“来都来了，逛逛吧，摩托车让人家看着。”唐百货把摩托车停在旁边的看车铺里，走的时候给了看车的妇女五毛钱。
　　这赶会和赶集就是不一样。赶集到中午就回去，赶会到了就快中午了。三个人左看看右看看。看的都是不花钱的，花钱的都有门，进门要门票。唐南飞这个门也想进那个门也想进，唐百货不让他进。唐南飞就从门口往里瞧，瞧了好几个门都是一样的，都是黑咕隆咚的。唐百货知道门里是干什么的。就对他娘俩说：“这个门里是杂技，吐火的掉头的变戏法的踩高跷的躺在钉子床上砸石板的。”又看见一个门，又说，“这个门是跳舞的，里面的人都穿的古古怪怪的，其实这里的人穿的都很少。”唐百货没好意思说。“还有这里门，这门里是大电影，打妖怪打人全是武打片，人会飞，一蹦就上房。”唐南飞要进这个门进那个门，最后三个人买了五个包子进了一个门口有猴子的门。不用说，这里头是马戏团。门口的小猴就一个大西瓜大南瓜大冬瓜的大小，脖子上一条粗的铁链子，铁链子就比小猴沉。有给小猴香蕉的，它扒开皮就吃，有给小猴花生的，它扒开一看里面没粒就把花生皮砸那个人。唐南飞给了小猴半个包子。唐百货说他：“你给他咋了，他不要。”小猴把包子拿在手里。“猴子哪有吃包子的，本来买的就少，你吃饱了吧？”“吃饱了。”小猴把包子填进嘴里，从嘴缝里挤出几滴汤汁。
　　唐南飞进了门，门里黑，拐了个弯，就亮了，里面几个笼子，关着狮子老虎。三个人找地方坐下。一个老猴骑着独轮车，一圈圈围着场子转。又出来个山羊，山羊走钢丝，羊角上两只鹦鹉。鹦鹉会说话。一只说“你好”，一只说“你好”。一只说“天亮了”，一只说“睡醒了”。一只说“狗跑了”，一只说“猫来了”。山羊走完钢丝，出来一只老虎，老虎钻火圈。一个铁圈上裹上棉絮倒上汽油，点着旺。老虎跑着跑着，一跳，一钻，一落地，火圈还着着，老虎慢悠悠走到台下，一股烧糊的味。狮子也出来了。狮子出来并没有多少节目，只是跑跑跳跳，蹲下就起来走了。最后出来的是大象和一群小狗。大象趴在地上，一个小狗跑到它身上，又一个小狗跑到它身上，一个一个的小狗跑到它身上。这些小狗就像一个个的骑士，看起来威风凛凛的样子。小狗在它身上一个接一个的摞起来，八个小狗摇摇晃晃，最后顺着尾巴滑下去。
　　动物表演完了，节目还没完。一个小丑上来了。
　　小丑戴着高高的帽子，比厨师的帽子还高，帽子尖上还垂着一个时刻准备滑落的毛绒小粉色的球。唐南飞看着这个人很好玩，他也想扮一回小丑。他扮小丑不是做小丑做的事，只是想穿一穿他的衣服。穿一穿他那红色绿色蓝色黄色紫色白色黑色青色的竖条纹褂子，穿一穿他那大补丁小补丁长补丁宽补丁圆补丁的肥大裤子，穿一穿他左脚的短靴和右脚的大木鞋。还有涂着红红的嘴唇，核桃大的眼睛，苹果一样大的塑料鼻子。唐百货越看越觉得没意思，本来是看狮子老虎打架的，还想着有个鲨鱼鳄鱼鲸鱼什么的，现在只一个穿衣服的人在台子上。看人有什么意思，全是骗小孩的。唐南飞却看的入了迷，他没见过这样的人。在家里他见的都是卖菜的姑娘，收破烂的老头，偶尔来个修缝纫机的收榆木疙瘩梨木家具的也只是操着外地口音，眼睛还是黑色的眼睛，鼻子还是喘气的鼻子。唐南飞不停的鼓掌，唐百货不停的张望。
　　小丑拿着个绿色夹着红色的拐杖，原想是变魔术，一看他的帽子装不进什么东西。有个人说这个小丑没多少本事，一个人说本事不本事，这里比不着本事，还有一个说要啥本事，穿这衣裳就是本事。唐南飞问他娘：“有本事的人才能穿这衣服吗？”唐百货说：“哼，干嘛也要本事，念好书比嘛都强。”这个马戏团用帐篷围起来，一个大帐篷，就像蒙古包。唐南飞没见过蒙古包，唐百货说就像山里面挖空了。唐百货住过窑洞，又说：“又像窑洞。”“窑洞不是烧砖的吗？”“烧砖的，像人住的窑洞。”“人怎么住窑洞里？”“窑洞就是房子。”“哪里人住这样的房子？”“陕西的。”“你去过陕西？”“去过。”“去那里干什么?”“挖煤。”“怎么挖煤？”“钻地底下去。”“怎么出来？”“顺着绳子爬出来。”“有爬不出来的吗？”“有。”唐南飞没再往下问下去，他不敢了，再问他就要问你怎么爬出来了？小丑演了好一会儿才下去。唐百货说没意思。唐南飞他娘说还行。唐南飞走的时候还看了小丑一眼，小丑换下了衣服，他原来是门口卖票的。
　　三个人继续走，有套圈的。套圈的就像卖古董的，以前学校门口就有个卖古董的，开着个摩托三轮，拉一车的东西。有大银元，铜的酒杯，还有陶瓷的毛主席像，上面粘着灰尘。旁边一个老头对一个老头悄声说：“别买这个，假的，我看一个人买一个铜的毛主席像走了，他一会儿又从车上拿出一个来，在地上抓把土抹身上，这不是假的吗？”套圈的这不是假的，套中就给你。大圈套花瓶套佛像，小圈套镯子套水杯套玩具橡皮铅笔大玻璃球套烟灰缸。唐南飞想套圈，唐百货说先看看。一个人套了一个大木牛扛着走了，一个人抱着个大花瓶走了。唐百货说：“骗人的，都是他自己人，你看看又放回去了。”唐南飞一看：“还真是。”唐百货最后要了十个圈。“想套什么?”“那个大白菜。”唐南飞他娘说：“大白菜好，摆大桌子上，都是玻璃的不好拿回去。”唐南飞一扔，擦着白菜的边过去了。唐百货一扔，跳着白菜的头掉地上。唐南飞扔了好几个，磕着白菜叶，碰着白菜芯，砸在白菜帮上。还剩两个，唐百货说：“别套那个了，套个近的小的。”唐南飞往跟前一扔，套中一个塑料的小马车，再一扔，一个木头的黑匣子。三个人拿着两个东西走了。
　　天已经黑一点了，摩托车有大灯，唐百货不开，费电。走的路都是小土路，小土路近，还有个原因，小路人少，车少，查车的人也少。唐百货躲躲闪闪的骑着摩托车，要是遇上警察就麻烦了。越不想的事就越容易碰上，唐百货就碰上了。一辆警车停在他前面，三个警察站路边撒尿，天黑了，他们也要回去了。唐南飞他娘说：“要不绕道走吧。”唐百货停下摩托车：“绕过去远多了，偷偷过去吧。”唐百货骑着摩托车慢慢的过去，摩托车尽量发出很小的声音，摩托车尽量镇定自若。正当摩托车和警车邂逅的时候，一个警察撒完尿扭过头来，扣上腰带：“站住，站住。”摩托车晦气的停下来。那两个撒尿的警察也扭过头来，一个说：“刚买的车？”唐百货把唐南飞他娘俩挡在身后，好像警察是杀人的强盗。“刚买的，还来不及挂牌，这不赶会的吗，凑个热闹。”“行，凑热闹行。”另一个钻进车里的警察钻了出来，拿着个单子：“签名。”唐百货尽量往后退一点，又尽量往前走一点，哆嗦着手拿着笔，说了句：“不会写字。”警察看了他一眼：“哪里的？”“湖西的。”“来，小伙子。”一个警察拿着笔递给唐南飞：“签个名。”唐南飞站着不动。“叫什么名？”“唐百货。”一个警察随手给他签上了。明天去派出所交罚款，牌照补办：“驾驶证也没有吧？给他个单子。”一个警察塞唐百货手里一张纸。“天不早了，收工。”三个警察一笑，上车关门，打开警笛走了。唐百货站在原地，蹲下抽了根烟：“走吧。”
　　回到家唐百货把纸交给唐南飞：“看看写的什么?”唐南飞看着乱七八糟的字，就看清了一个名，张宁。唐百货问他：“写着交多少钱吗？”“没写。”
　　唐百货过了好几天才去派出所，他不愿去那地方。去那个地方的人不是求人办事就是自己出了事。唐百货现在出了事，他也要求人办事。他求谁，派出所里的人他都不认识。他找了二姑爷的三大舅，这个二姑爷的三大舅唐百货不认识，他经人介绍才去的。二姑爷的三大舅进门是个影壁，影壁上写着大展宏图，画着老鹰。“姑舅爷”，唐百货喊着进了门，坐在黄梨木的椅子上，喝着茶，把事说了。唐百货的姑舅爷叫唐右林。到唐百货这一代，亲戚走动的也是很少了，唐百货也不好意思来，拿着牛奶酒烟罐头，手里能拿多少就拿了多少。要说唐右林办个事不难，但办事就欠人家个人情。欠人情比欠人钱还难，欠钱欠多少还多少，人情怎么还，人家无意中举手之劳救你条命，你要一辈子记着，什么忙都得帮人家。唐右林年轻时当过兵，又做了几年买卖，算个体面人物，十里八乡都有威望。要是唐家人选个族长，没人敢和唐右林抢。
　　唐右林真不想帮唐百货办这事，本来交钱的事，交上就完了。唐百货也算半个买卖人，买卖人不做买卖了大多不看重钱的，他们更在乎人，不能亏欠别人的。唐百货轻易不上门，唐右林不好不把事情答应。就喊来自己儿子，让他打了个派出所的电话，一看交的钱不多，就先交上了。唐右林知道唐百货拿来的东西是如何要不肯拿回去，还不能给唐百货说钱是他交上的，就拉着他去外面吃了顿饭。这饭一吃，一是把事情说说，说找了个熟人，就不用唐百货操心了，还一个是算是与唐百货拿来的东西做个抵消。唐右林意思很明白，我老头子一个，你以后有事就别找我了。唐百货好像不明白唐右林的意思，吃饭的时候一个劲的敬酒道谢，走的时候还说，过年再来看你。唐右林儿子说：“这还真不当外人。”唐右林说：“来就来吧，毕竟五百年前是一家。”